清风和李心离开玉皇殿，沿着青石板路往客堂走。晨露打湿的石板泛着冷光，如镜面般映出两人歪斜的影子，随着脚步晃动。

清风的道袍下摆沾着草屑，那是方才在林间穿行时沾上的，走路时带起的风卷着松针，簌簌落在李心的靛蓝布衣上，留下细碎的绿意。

二人离开玉皇殿慢慢朝客堂方向走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混合着泥土的清新。

待得确定四周无旁人，清风终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转身质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胸口微微起伏：“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进玉皇殿的，李施主何故恣意妄为！”他的眉头紧锁，不明白李心为何要明知故犯。

李心往嘴里扔了颗干果，咔嚓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打破了这份严肃。

他嘴上故作无赖：“你是说过，我有答应过你吗？”心里却暗自嘀咕，谁知道脚像有自己的想法似的，莫名其妙就走到了那里……

李心故意挺了挺胸，敞开的衣襟露出里面沾着糖渍的内衬，那是昨日在客堂“劫富济贫”留下的痕迹：“再说了，那殿里的铜香炉擦得比镜子还亮，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刻着八卦图。”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眼神有些闪躲。

清风气得袍袖发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此乃供奉雷尊之地，岂容你这般轻慢！”他一甩袖袍，趋步前行，背影透着明显的生气。

“喂，你等等我！”李心见状小跑勉强跟上，他转移话题道：“大道士说……一旬后……你要和清一打架，喂，你慢点……你打不打得过啊……一旬……一旬是多久啊！”他像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语气里带着好奇。

清风闻言停步回头，待得李心跑到近前，面无表情道：“一旬后即是十天后。另外……清一师弟至少能打五个小道……”他说完，便转头继续前行，脚步比刚才更快了些。

“夺…夺少？五个？”李心伸出五个手指，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早说他这么厉害啊，早知道不得罪他了。喂，你等等我！”他连忙追上去，心里暗自咋舌，没想到那个阴柔的道士这么能打。

……

玉皇殿

两人回到玉皇殿时，殿内已重新布置妥当。

贡桌上的时令水果还挂着晨露，水晶梨的果皮映出长明灯的光晕，仿佛裹着一层朦胧的月色；各式糕点码得整齐，芙蓉糕上的糖霜沾着金箔，像撒了把碎星，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檀木长桌上的香烛冒着青烟，与符咒上的朱砂红光交织，在青砖地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一幅流动的画。

“送天官仪式分为诵经祈福、舞剑请功、斋醮乐舞三个环节。”清风耐心讲解，声音温和了许多，仿佛刚才的怒气已经消散。

忽然，一个小道士匆匆跑来打断了他的话。小道士跑得急，道袍前襟沾着尘土，头发也有些凌乱，他凑到清风耳边低语几句，语气急促。

清风听完，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事前并无人告知我要参与送天官仪式啊？”他纳闷道，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安排自己。

“原舞剑高功清一师兄因犯禁被罚，初尘监院命我告知师兄临时担任！”小道士急得跺脚，额头上满是汗珠，“师兄快快去沐浴更衣吧，时辰快到了！”

清风应了一声，心中虽有疑惑，但也知道事不宜迟。

他看向落座的张氏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李心身上，语气严肃地说：“小道暂且失陪，望诸位施主恕罪，劳烦诸位遵守殿中秩序，切记不得喧哗！”言罢，便跟随小道士匆匆而去，脚步匆忙。

李心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带着几分傲娇地抱胸扭头，却在瞥见供桌下的阴影时，发现那里藏着半块啃过的枣糕，却不知是哪个馋嘴的道士留下的。

一刻钟后，钟鼓齐鸣。

那钟声浑厚悠远，鼓声沉稳有力，交织在一起，在整个道观里回荡，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十八名道士身着崭新法衣，从殿门鱼贯而入，衣袂上的银线雷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随着动作闪烁着微光。信众们手持香烛，神情虔诚，烛泪滴在掌心也浑然不觉，目光紧紧地望着神像。

高功法师头戴九梁道冠，法衣上的日月星辰图案随着步伐流转金光。他手持朝简，踩着禹步走向祭坛，每一步都踩在青砖的太极鱼眼上，带起的气流让长明灯的火苗齐齐倾斜。祭坛上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神像，琉璃眼珠在烛火下流转。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众法师脚踩踏罡步斗，身形轻盈而有力，每一步都伴随着法器的轻响。高功法师口中诵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声音洪亮而悠扬，回荡在整个道观之中。

信众们屏息凝神，静心聆听，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心看见胖财主张诚闭着眼，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喉结随着经文滚动，脸上的肥肉也跟着颤巍巍的；他身边的小妾偷偷睁眼，往供桌上的蜜饯瞟了一眼，慌忙又闭上，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香灰，像落了一层霜。而那贡桌下的半块枣糕已然消失不见，只余一团扭曲蠕动的阴影，在地面上微微起伏。

焚化疏文时，火焰突然窜起半尺高。疏文焚化的灰烬没有四散，反而聚成条小龙的形状，盘旋三圈才缓缓升空，在殿顶盘旋片刻，而后消散无踪。

信众们惊呼出声，又慌忙捂住嘴，生怕惊扰了神灵。

仪式进行到一半，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蹑手蹑脚来到李心旁边，发髻上的红绒球蹭着他的胳膊，带来一阵轻柔的触感。她仰着小脸，声音细若蚊蚋：“小道长不拜你们的天尊吗？”大概是因为李心穿着清风的衣物，年纪身材又与观内年轻道士相差仿佛，被小女孩误以为是其中一员。

李心看了小不点一眼，反问道：“那小施主为何不拜天尊？”他转了转眼珠子，故意板起脸，学着之前清一的语气说道：“顶撞道门仙长当心罪不可赦！”

小女孩吓得后退两步，小脸发白，嗫嚅道：“我太小了，他们都不给我祭祀香烛……还有……我可不怕你，清一哥哥会保护我的！”说到最后，小女孩还举起粉嫩的小拳头，以壮气势，只是那声音里的底气不足，显得有些可爱。

“清一？你认识清一？他和你什么关系？”李心眉毛一挑，来了兴趣，弯下腰和颜悦色地问到，同时从衣兜中掏出仅剩不多的“劫富济贫”所得，递到小女孩的面前。

小女孩咬着手指，看着眼前的吃食，又看了看李心人畜无害的笑容，终于卸下防备，小心地拿了一块枣糕，放进了嘴里。咀嚼片刻后，她舔了舔嘴角，说道：“我和清一哥哥可熟悉了，他可喜欢我了。他每次下山历练都会来找我和倩柔姐姐玩儿，每次都会给我都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她的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开心。

李心将兜里的干果全部放在小女孩捧着的手掌中，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女孩的腮帮子鼓得像松鼠，打趣道：“小妹妹这么可爱，清一当然会喜欢你啦。”心里却想着：没想到啊没想到，清一居然有喜欢幼童的癖好……嘴角因这偶然的“发现”而勾起一丝玩味的微笑。

“清一哥哥还给了倩柔姐姐玉佩，说是能祛邪，连我都不给……”可能是被李心的热情所感染，小女孩也自然熟络起来，开始分享更多的秘密。“我还知道这场祭祀就是给倩柔姐姐准备的。倩柔姐姐病了，家里很多人也跟着病了。倩柔姐姐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倩柔姐姐好可怜……”说到最后，小女孩瘪着嘴巴，左手擦着眼泪，声音里满是委屈和心疼。

李心听完，顿时不知所措，心里也泛起一阵同情。他只是一言不语，轻轻摸着女孩的头，试图给予一些安慰。待到小女孩抽泣渐止，他轻声说：“放心，你姐姐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语气坚定。

小女孩拉住李心的衣角，小声问道：“你知道清一哥哥在哪吗？我一直找不到他。”

“你找他干嘛？有我陪你玩还不够？你还吃了我这么多东西。”李心皱眉佯怒道，故意逗她。

“不是的不是的。倩柔姐姐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或许只有清一哥哥可以见到倩柔姐姐……”小女孩急忙解释，脸上满是焦急。李心闻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张氏女倩柔……清一……”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诵经祈福结束后，高功法师领众道士鱼贯退去，动作整齐划一。旁观众人亦井然落座，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家倩柔昨夜又说胡话，抓着丫鬟喊‘天上有好多眼睛盯着她看’。”张员外的声音发颤，带着恐惧，手里茶杯里的水晃出了几滴，溅在衣襟上。“城西王屠户家的小子，症状和她一模一样，前天刚没了。”他的语气里满是后怕，仿佛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女儿。

“……王屠户那婆娘也是可怜，”张员外的声音混在钟磬声里，带着几分酒气，显然是喝了些酒壮胆，“多漂亮的一个人儿，才二十五就没了，被邪祟侵体死的，听说死的时候衣裳都被撕烂了，王乡绅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可知内里的门道？”

王乡绅咽了口唾沫，手里的佛珠在掌心转了转，像是在寻求镇定：“还能有啥？定是在后山被哪个野男人玷污了，失了贞洁才招邪祟。那阵子总见她往镇西头跑，见了男人就躲，眼神直勾勾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笃定。

“夫…夫君，方才贡桌上的白公鸡消…消失了。”张诚的小妾挽着他的胳膊，声音怯生生的，带着惊恐，眼神慌乱地看着贡桌。

“瞎说什么！”张诚愠怒道，脸色变得难看，“不知道这是闺女的祈福大典吗？一点不懂规矩！”张诚语气强硬，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只是目光却在害怕地四处搜寻，显然也对公鸡的消失感到不安。

正把玩小女孩发髻的李心，忽然听见张诚和王乡绅的对话飘过来，不由得心头一紧，总觉得这个七日祈福大典没有明面上这么简单，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她正专注地吃着干果，对大人们的谈话浑然不觉。

……

紧接的便是舞剑请功环节。

六位年轻道士手持长剑，缓缓步入殿堂中央，呈正三角状列队，面向雷尊神像，神情肃穆。清风站在最前方，法衣的袖子太长，几乎遮住了手指，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显然有些紧张。

随着一阵悠扬的古筝声响起，如泉水叮咚，六人同时起舞，剑光闪烁，宛如六条泛金游龙穿梭于殿内，气势恢宏。

他们身形矫健，步伐轻盈，长剑在他们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翻飞如龙，时而灵动如燕。剑光闪烁间，李心发现清风的动作虽然生涩，带着一丝拘谨，却透着股韧劲，不肯轻易放弃。

只见他左手掐诀浮空，指尖凝聚着淡淡的白光，脚尖轻点地面，随即腾空而起高至两丈，剑舞如虹，气势磅礴直指苍穹；身形滞于半空三息继而一转，动作流畅自然，右手长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流星划过夜空，左手迅速掐诀一瞬后亦是脚尖轻触地面，身形平稳落地，宛若衔春归燕，轻盈而优雅。

六人之间的配合默契无间，剑阵时而紧密如网，滴水不漏，时而疏松如云，变幻莫测，令人目不暇接。他们的剑法既刚猛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又柔中带刚，藏着无尽的变化。

随着乐曲逐渐进入高潮，节奏越来越快，六人的剑舞也愈发激烈，剑光如电，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呼呼”作响。然而，在这激烈之中，他们又不失一份从容与淡定，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最终，随着乐曲的戛然而止，六人的剑舞也缓缓收势，长剑归鞘，动作整齐划一，气定神闲。前世生于末法时代、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李心今生却是看得痴了，眼神里满是惊叹和向往。

“敢问小道长。这剑阵可是道家六芒剑阵？”又是一道突兀的声音在李心身后响起，已是今日第二次打断李心看戏的兴致。

不过之前是稚童声，这次却听似耄耋之音，苍老而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