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怒目回头，本想直接发作，但一看老者白发白眉，面目和蔼，身着带补丁的布衣却腰背笔挺，气质很是不凡，那双眼眸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也便暂止怒气，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小不点，声音放缓了些：“小妹妹，你认识这个老爷爷吗？”

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从剑舞的精彩中抽回神，看向身后的老者，咬着手指摇了摇头，又立刻回头继续专注地看着殿内，小脸上满是兴奋，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精彩瞬间。

舞剑表演还在继续，李心却没了先前的兴致，被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扰了心绪，他带着几分不悦道：“怪老头，我劝你别多问。道家神通岂是凡人可以觊觎的？”他刻意模仿着清一先前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心里却暗自警惕。

老者闻言一阵错愕，随即捻须摇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小道长的言行倒极似老夫一个小辈，不过他过于跋扈，已被禁足思过了。”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

李心眉毛一挑，没想到这老头竟含沙射影说自己跋扈，正欲反唇相讥，舞剑请功仪式恰好结束，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

李心懊悔无比，没了争执的兴致，不再与老者计较，专心等着接下来的表演，目光紧紧盯着殿中央，生怕再错过什么。

老者见状，略显尴尬地挪步到小女孩旁边，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女孩听话地点点头，起身乖巧地让座给老者，而后在李心疑惑的目光里，灵活地爬上李心所坐的硬木高脚座椅，小小的身子挤在他身边，两人身形娇小，倒也勉强能坐下。

李心见状，顿时怒视着老者道：“你大把年纪怎的如此欺侮一个稚童。”语气里满是不忿。

老者捻须回以一抹温和的微笑，眼神坦荡：“小道长出身名门正派，莫非不知尊老爱幼之理乎？”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我偏不知！”李心梗着脖子回道，随即从小女孩的衣兜里掏出早先赠予的干果糕点，闷声吃起来，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吃了两口，或是察觉到小女孩瘪着嘴，露出委屈的神色，李心放缓了动作，往小女孩嘴里塞了一块糕点，也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待看完戏，哥哥带你去客堂随便吃，除了糕点干果，还有蜜饯……偏偏不带这个老不羞！”他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让旁边的老者恰好能听见。

老者耳根微动，显然是听清了，额头隐隐有青筋突起，但很快便深吸两口气，吐纳两息，平复了心境，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并未听见。

……

送天官仪式已是进行到最后的斋醮乐舞。

在殿中央，一座青铜香炉被两名年轻道士抬上来，香炉沉重，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让殿内众人都微微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两名道士左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右手指向香炉，随即有香烟袅袅上升，与从雕花窗棂投射进来的晨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梦幻般的图景，缥缈而神秘。

香炉四周，数名道士怀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既有古朴典雅的古筝、琵琶，也有音色清越的笙箫、唢呐，更有那象征着天地和谐的编钟、云锣，乐器摆放整齐，透着庄重。

随着一声低沉的法号响起，斋醮乐舞正式开始。

古筝的弦音率先轻轻拨响，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又似林间微风拂过树叶，悠扬而深远，瞬间将人们的思绪带入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境界。

而后琵琶也加入进来，其音律时而激昂如战鼓催征，让人热血沸腾；时而温婉如细雨绵绵，让人心生柔情，与古筝的旋律相互交织，相映成趣，和谐动听。

此时，一位道士手持唢呐，走到殿中，他深吸一口气，轻启朱唇，一曲悠扬的声音便随风飘散，穿透了清晨的薄雾，直抵人心最柔软之处。

“呜～呜呜～”

“嘀嗒～嘀嘀～”

“当～当当当～”

“嘀哩嘀哩～嘀嘀～”

唢呐声时而高亢激昂，似要突破道观的束缚，直冲云霄；时而低回婉转，仿佛在诉说着世间的悲欢离合，动人心弦。

李心听得痴了，恍惚间仿佛看见怪老头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哼着不知名的调子，阳光透过葡萄藤落在他花白的眉毛上，像撒了把碎金，那画面温馨而遥远，让他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又带着一丝酸涩。

李心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道：“留声机……是留声机……怪老头，我想你了……”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侧躺在怀中的小女孩脸上。

小女孩被这冰凉的触感惊醒，呆呆地看着李心，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试图帮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却只是徒劳，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

与此同时，二胡那特有的哀怨与苍凉之音悄然响起，与唢呐声相得益彰，为这场斋醮活动增添了几分深沉与庄重，让气氛更加肃穆。

随着仪式的深入，编钟与云锣终于被敲响，那清脆而宏大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充盈了整个道观，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编钟的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带着厚重的底蕴；云锣的每一次轻响，都如同在召唤着灵魂的归宁，让人内心平静。

在这场斋醮活动中，乐器们各司其职，却又和谐共生，它们共同编织出了一幅幅动人心魄的音乐画卷，引领着参与者穿越古今，感悟生命的真谛与宇宙的奥秘。

当最后一缕乐音渐渐消散，整个殿堂再次回归宁静，只留下袅袅余音，在空气中久久回荡，让人心生敬畏，难以忘怀。

“留声机？怪老头？”老者拇指与食指摩挲着颔下霜白长髯，嘴里咀嚼着这六个陌生字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悲情不能自已的李心，眼神里带着探究，似乎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

……

送天官仪式终于落下帷幕。

清风和另两名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朝张氏众人而来，清风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道：“今日祈福仪式已毕，诸位请随小道移步客堂稍作用膳。”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便注意到了人群后方的老者，眼神微微一凛，随即恢复如常。

清风三人正欲上前执礼，却见老者轻轻摇了摇头，三人当即意会，不再多言，转身安排众人井然有序地离开玉皇殿。

一行人途经三重月洞门，月洞门造型雅致，门上爬满了青藤，绿意盎然。闻得松风穿廊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语。

人群末尾的老者目光始终锁定在前方的李心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李心浑身不自在。

李心被盯得头皮发麻，索性牵着小女孩，刻意落后众人几步，待老者跟上，停下脚步，开门见山地问道：“怪老头，你究竟想要如何？”

老者眉头一挑，反问李心，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不知老叟有何奇怪之处，为何小道长唤老叟怪老头？”

“无冤无仇，你却坏我观礼兴致。非亲非故，你一路上唯独盯着我看。”李心恼道，语气里满是不解和警惕，“你究竟意欲何为？”

“唉。”老者咳嗽两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小道长既不待见老叟，那你我就于此地暂别了。”说罢，便作势要转身离开。

李心闻言如蒙大赦，拉着小女孩赶紧跑掉，只丢下一句：“再也不见！”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老者身旁的清风看得目瞪口呆，他还是头一次见人对师尊如此不敬，不过转念一想，李心似乎对谁都没怎么尊敬过，也就释然了。待众人走远，老者才缓缓开口，问向身边的清风：“清风，你如何看待此子。”

清风犹豫一阵，仔细回想了与李心相处的点滴，还是谨慎地给出了评价：“禀师尊。此子机敏，狡黠，叛逆尤甚清一师弟……”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词语，觉得这些词最能概括李心的特点。

老者缓缓点头，却又轻轻摇头，语气意味深长：“我说过，看事物不能只看表象。清风，你终归是着相了。”

清风疑惑地抬头看着老者，眼神里满是不解，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师尊又是如何评价他的……”

回应清风的先是一阵静默，殿外的风声似乎都清晰可闻，随即清风明明白白听见八个字，字字清晰：“行不守则，心不受限！”

老者说完，又继续吩咐道：“清风，把你住的寮房再收拾一间床位出来，这几日为师给你开小灶！”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快。

“诺！弟子遵命！”清风惊喜地回应道，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能得到师尊的亲自指导，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机缘。

……

心安堂

客堂里已经摆好了斋饭，八仙桌上的青瓷碗里盛着白粥，热气袅袅升起，混着咸菜的咸香，让人食欲大开。李心拉着小女孩坐下，刚要伸手去拿馒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按住了手腕。

“小道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老者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笑眯眯地坐在他们对面，拐杖靠在桌腿上，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动作从容不迫。

李心甩开他的手，有些不耐烦，把一个馒头塞进女孩手里，没好气道：“怪老头，你到底想干嘛？一路阴魂不散的。”他实在搞不懂这老者的用意，只觉得被缠上了。

老者不急不缓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咀嚼着，语气平淡：“我只是觉得小道长面善，想多聊几句。”他的目光落在李心身上的道袍上，带着几分审视，“看你穿着这身衣裳，却言行不羁，倒像是误入道门的野猴子。”

“要你管！”李心瞪了他一眼，也顾不上烫，咬了一大口馒头，噎得直翻白眼，脸颊涨得通红。小女孩见状，连忙递过一杯茶水，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才缓过劲来，喘着气道：“我穿什么、做什么，都和你没关系。”

老者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吃着饭，神情闲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故事，沉淀着岁月的沧桑。李心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拉着小女孩就要走：“我们去别处玩，不跟这怪老头待在一起。”

“等等。”老者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递向李心，“这个给你。”

李心接过盒子，有些迟疑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块墨玉佩，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朵玉兰花，花纹精致，栩栩如生。他疑惑地问道：“你给我这个干嘛？”心里更加纳闷，这老者平白无故送自己东西，肯定没安好心。

“或许以后能用得上。”老者神秘地笑了笑，眼神深邃，“记住，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说完，便不再多言。

李心还想问什么，老者却已经起身，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直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洒脱。

……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变得炽热起来，蛰伏的蝉似要鸣叫出对烈阳的不安与反抗，“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充斥在空气中。

饭后的小女孩和李心一路上打打闹闹，笑声清脆，渐渐行至后山道观练剑之处——青石坪。远远地，就隐约有剑气破空声传来，“呼呼”作响，带着凌厉的气势。

日光透过松枝洒在清风身上，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青色道袍被剑气掀起边角，猎猎作响。桃木剑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道残影，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

时而如灵蛇吐信，剑尖点地激起细碎石屑，飞溅开来；时而似惊鸿照影，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银光，耀眼夺目。

他额角渗着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步法却愈发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

李心牵着小女孩躲在巨石后偷看，小声嘀咕：“这小子看着文弱，舞起剑来倒有几分模样。”语气里带着一丝佩服。

小女孩咬着枣糕，小手指着坪边的竹笼，兴奋地说：“那只白公鸡好凶！”

笼中公鸡羽毛蓬松如雪，却眼神赤红，充满了戾气，正用尖喙疯狂啄击竹条，发出“咯咯”的焦躁啼鸣——原是祭祀要用的祭品，不知为何被关在这里。

话音未落，竹笼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笼而出。一道灰黑色雾气从笼缝中钻出，速度极快，瞬间缠上白公鸡。

公鸡啼声戛然而止，身体僵直片刻，竟用后腿站立起来，做出了诡异的姿势，赤红眼珠死死盯住李心二人藏身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看得人毛骨悚然。

“那是……妖物魇灵！”清风脸色骤变，认出了这邪祟，不敢怠慢，迅速掷出三张黄符。

符纸在空中自燃，化作三道火线射向白公鸡，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魇灵所附的公鸡却异常敏捷，扑腾翅膀避开火焰。黑雾从鸡身溢出，如藤蔓般朝李心蔓延过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黑雾过处，青石上的青苔瞬间枯黄，失去了生机。

李心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侵入骨髓，脑中突然闪过高墙内压抑的沉默、角落自处的孤独、怪老头留声机的暗哑……

无数消极情绪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心神恍惚，几乎要沉溺其中。

“不能倒下……”他猛地攥紧拳头，将小女孩往身后推，用身体护住她，眼神变得坚定。

“快戴上这个！”李心反应迅速，扯下老者给的墨玉佩，塞进小女孩掌心。玉佩触到她皮肤的刹那，竟泛起淡淡青光，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黑雾一沾即退，不得靠近。

而他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眼前阵阵发黑，胸口的淡蓝色纹路却忽然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苏醒过来。

“来！小爷烂命一条！”李心盯着扑来的白公鸡，突然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想用自己引开这邪祟，保护小女孩。

魇灵似乎察觉异常，却被他身上的血气吸引，化作黑烟直扑他面门，徒留下神智全失的白公鸡在地上抽搐一阵便再无动静。

李心脑中警铃大作，前世濒死的绝望与今生求生的执念轰然相撞，激起他强烈的求生意志。

黑雾钻进鼻腔的瞬间，李心感觉意识被扔进冰窖，寒冷刺骨。

无数负面情绪如尖刺扎进脑海：“你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所有人都在骗你”“不如永远睡去”……这些声音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胸口的符文却骤然亮起蓝光，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带来一阵灼痛，却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我命由我！”他嘶吼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以此保持清醒。

魇灵在他体内疯狂冲撞，试图占据他的身体，却被蓝光死死禁锢，无法得逞。

李心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皮肤浮现出与胸口相同的纹路，蔓延开来，诡异而神秘。

他看着自己的手变成半透明的灰黑色，竟诡异地平静下来——魇灵为了彻底吞噬他，正逐渐显形，露出它的真面目。

“就是现在！”清风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桃木剑蘸着朱砂猛地刺向李心心口，动作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剑刃触及蓝光的刹那，李心体内爆发出凄厉的尖啸，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痛苦和不甘。黑雾从他七窍喷涌而出，在半空凝聚成模糊的人形，狰狞可怖。

“敕！”清风剑诀变换，桃木剑横向一划，剑气将黑雾斩为两段。断裂的魇灵发出不甘的嘶吼，最终化作点点星火消散在空气中，彻底被消灭。

李心软软倒下，失去了意识，胸口符文缓缓隐去，恢复了平静，只留玉佩在小女孩手中散发着余温，证明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