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连滚带爬消失在巷子尽头,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股尿骚味。林默靠在湿冷的墙角,胸口微微起伏。方才强行催动那一丝“默焰”,经脉里针扎似的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从顺子衣服上蹭到的污渍。
不能停。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雨气的冷风,循着顺子逃跑的相反方向,快步离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沈琮是锦衣卫的暗桩,查方士,查炼丹……这是个机会,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但他没得选。
按照从顺子嘴里撬出的零碎信息和这几日观察,林默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门楣低矮,像是某户人家的后门,门板上连个门环都没有,只有一道几乎看不清的、用炭条画的歪斜十字——顺子说的记号。
他抬手,没有立刻敲,而是先凝神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远处模糊的市井嘈杂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他这才屈起指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停顿,又两下。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林默也不急,就站在雨里等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得他一哆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内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门闩被拉开。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他。
“找谁?”声音低沉沙哑。
“卖炭的顺子哥让我来的,说沈爷家要的‘银霜炭’到了,请沈爷验货。”林默垂下眼,说出顺子交代的暗号,声音不高,刚好能让门里的人听清。
那只眼睛又盯了他片刻,门缝才开大些,足够一人侧身进入。“进来。”
林默闪身进去,门立刻在身后关上,闩死。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引路的是个精悍的汉子,一言不发,只示意林默跟上。
穿过过道,是一间小小的院落,天井里放着几个积水的破缸。汉子推开正屋的门,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但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几条长凳,靠墙摆着几个箱子。窗户都被厚布蒙着,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焰如豆,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沈琮就坐在桌边,依旧穿着那件半旧斗篷,帽檐推到了脑后,露出那张看似普通却眼神锐利的脸。他手里捏着两个核桃,正不紧不慢地转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桌旁还站着两人,正是那日茶楼外见过的随从,此刻都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林默。
“顺子呢?”沈琮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受了点惊吓,回去换裤子了。”林默实话实说,目光平静地迎上沈琮的审视。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耍小聪明是找死。
沈琮转动核桃的手停了一瞬,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你胆子不小。”他放下核桃,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说吧,费这么大劲找我,想干什么?”
“合作。”林默言简意赅。
“合作?”沈琮挑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一个来历不明、被全城通缉的要犯,拿什么跟我合作?”
林默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身前虚虚一划。他没有引动“默焰”,只是将一丝极其微弱的精神力,结合对能量流动的感知,凝聚于指尖。
刹那间,油灯的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墙壁上那些扭曲的影子也随之晃动。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荡开,沈琮和他两名手下都感到一阵极其短暂的、源自灵魂层面的轻微悸动,仿佛被人隔着皮肉轻轻触碰了一下心神。
两名随从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沈琮眼中精光一闪,抬手制止了手下。他死死盯着林默的手指,又看了看那盏恢复平静的油灯,脸上的讥诮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与凝重。
“这是什么手段?”他沉声问。
“一点小把戏,能看见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林默散去指尖的感应,语气依旧平淡,“比如,西苑底下,那些像毒蛇一样趴着的、黑色的‘管道’。”
沈琮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林默:“你说什么?什么管道?”
“连接各个宫殿,尤其是丹房和皇帝寝宫的,输送‘养料’的管道。”林默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里面流淌的,是血,是魂。”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沈琮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他缓缓直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盯着林默:“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用活人炼丹,知道皮帽胡同是临时安置‘药引’的地方,知道瑞福绸缎庄水很深,还牵扯到北边的蛮子。”林默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只隐去了阿芷和银簪的部分,“我还知道,你们锦衣卫里,有人想查清楚这件事,有人想捂住盖子。”
沈琮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默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权衡,在判断。
终于,沈琮重新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陆炳陆大人,”他缓缓开口,说出了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名字,“对此事……深恶痛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宫里……水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缺少证据,更缺少……能看清这潭水底下到底是什么的‘眼睛’。”
他看向林默:“你刚才那手‘小把戏’,能看清多少?”
“不够远,不够久,耗神。”林默实话实说,“但关键的地方,或许能帮你们指条路。”
“条件呢?”沈琮问得直接。
“我要你们的情报,必要时的掩护,还有……”林默顿了顿,“帮我找一个人,一个被卷进这件事的姑娘,她叫阿芷。”
沈琮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更多东西。“只是找人?”
“找到她,带她离开。”林默语气坚定。
又是一阵沉默。
“好。”沈琮终于点头,干脆利落,“我提供你需要的情报和有限度的掩护,你帮我‘看’清楚西苑里面的勾当,尤其是他们接下来要搞的‘罗天大醮’。至于找人的事,我会留意,但不能保证。”
他站起身,走到林默面前,目光锐利如刀:“记住,小子,这是与虎谋皮。你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不用等方士动手,我第一个清理门户。”
林默点头:“明白。”
“给你找个地方落脚,比桥洞强点。”沈琮对旁边一个随从示意,“带他去吧,规矩跟他讲清楚。”
那随从应了一声,对林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默最后看了沈琮一眼,转身跟着随从走出屋子,重新没入狭窄的过道和雨幕之中。
沈琮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远去,缓缓坐回凳子上,拿起那两颗核桃,继续不紧不慢地转着,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焰的跳动,微微晃动。
沈琮给找的落脚处,在南城根儿底下的大杂院,乱得跟蚂蚁窝似的。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反倒成了最好的遮掩。林默分到一间窄巴巴的耳房,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和一张掉漆的方桌,再没别的玩意儿。可好歹能遮风挡雨,比桥洞强。
接下来几天,林默像块沉塘的石头,悄没声息地扎进了京城最底层。白天,他跟着沈琮手下那个叫黑皮的汉子,在西苑外头转悠,认路,看哨卡,记那些往里头送菜送柴火的骡车都是从哪个角门进的。晚上,就缩在那小破屋里,闭着眼,把白天瞧见的和“幽冥镜影”偶尔捕捉到的那点支离破碎的能量影子,在脑子里一遍遍过,试着拼出个大概轮廓。
西苑这地方,嘉靖皇帝修道的地界儿,比想的还邪乎。高墙围着,里头殿宇楼阁看着气派,可更多是圈起来的老林子、草药圃子,还有几处院子,整天冒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烟,守备格外严实——不用猜,那就是丹房。
机会在三天后来了。一支往西苑送药材的车队里,有个临时雇的帮工,不知吃坏了啥,拉得爬不起来。沈琮的人使了点劲儿,林默就顶了上去。他换上那身散发着汗臭和药渣味的粗布短打,脸上脖子上故意抹了几道黑灰,混在一群同样埋着头、闷不吭声的力夫里头,扛起一麻袋不知名的干草药,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生疼。
“都低着头!不准乱看!跟紧了!”管事的太监尖着嗓子吆喝,手里拎着根细藤条,眼神扫过这群力夫,像看牲口。
车队吱吱呀呀地从西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偏门进去。门洞子里阴森森的,站着两排按着腰刀的护卫,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每个进去的人。林默感觉好几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他憋着气,把脑袋埋得更低,盯着前头那人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往里挪。
进了苑子,空气立马不一样了。一股子浓郁的、混杂着檀香、草药和某种隐隐的、像是东西放久了的腐败气味,直往鼻子里钻,闷得人胸口发堵。脚下的路是青石板铺的,扫得倒是干净,可两旁那些奇形怪状的假山石和茂密得过分的树木,总让人觉得影影绰绰里藏着什么东西。
他们被领着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往一处冒着浓烟的院子走。越靠近,那股子怪味越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气。林默眼角余光扫过,看见那院子门口守着的人,不再是普通护卫,而是两个穿着灰色道袍、眼神冷漠的汉子,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阴冷劲儿。
“就堆这儿!麻利点!卸完赶紧滚蛋!”太监指着院子外墙角一片空地,不耐烦地挥着手。
力夫们默不作声地开始卸货。麻袋落地,扬起一片呛人的药尘。林默借着弯腰放货的姿势,飞快地抬眼往那院门里瞟了一眼。里面雾气昭昭的,隐约能看到几个巨大的铜鼎架在火上,底下火光跳跃,映得鼎身泛着幽光。几个同样穿着灰袍的人影在雾气里晃动,像是在搅拌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怀里那枚芷草银簪,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
阿芷!她就在附近!
林默心头猛地一跳,差点直起腰来。他强行稳住心神,继续搬着麻袋,耳朵却竖了起来,全力感知着那丝温热指引的方向。
卸完货,力夫们被催促着原路返回。经过一处月亮门时,林默刻意放慢了半步,目光快速扫过门内。里面是一排相对精致的房舍,廊下挂着几个鸟笼,却听不见鸟叫。其中一间的窗户半开着,窗台上放着一小盆绿色的植物。
就在那扇窗户后面,银簪传来的感应最为强烈!
他记住了那个位置。
走出西苑偏门,重新回到喧嚣的市井,林默才感觉那口憋着的气顺了过来。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子里的那股寒意。
肩膀上被麻袋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那点微弱的温热,却像寒夜里的一点炭火,灼灼地亮着。
找到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知道,阿芷就在那扇窗户后面。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土,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
还得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