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尖锐的电流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更大的风暴在岸上等着林舟。
消息传得比台风还快。
那封带钢印的信就像一块投入化粪池的石头,把整个渔村那点甚至算不上平静的表面给炸翻了。
林舟刚踏进村口那条铺满贝壳渣的土路,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味就冲进了鼻腔。
路灯昏黄,飞蛾在那儿不知死活地撞着灯泡,发出噼啪的声响。
阿海就横在路中间。
这货手里提着的不是平日里补网的梭子,而是一把剔骨用的尖刀,刀刃在路灯下泛着贼光。
他两眼通红,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几夜没睡,身上的鱼腥味混着酒气,熏得人直皱眉。
“林舟!”阿海这一嗓子喊劈了,像是喉咙里卡了根鱼刺,“咱们是打鱼的,不是当兵的!这一纸公文下来,咱们算什么?被收编了?以后是不是还得天天早上起来踢正步,穿军装上班?”
周围的暗影里,不少窗户悄悄推开了一条缝,一双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恐惧和贪婪往往长着同一张脸,大家都在怕,怕这那是卖身契;大家也都在盼,盼这是聚宝盆。
林舟没说话,也没看那把刀。
他只是平静地走过去,伸手把阿海那只攥着刀、青筋暴起的手腕按下去,力道大得让阿海哆嗦了一下。
“想知道算什么?跟我来。”
他没带阿海去那个烟雾缭绕的会议室,而是拐进了刚挂牌的“远帆权益公示厅”。
这地方以前是个晒网场,现在四面墙刷了大白,正中间挂着一块五米宽的LED电子屏,红色的字符正在疯狂滚动,把两人的脸映得通红。
“念。”林舟指着屏幕。
阿海眯着醉眼,喉结滚了一下:“国防贡献值……陈老三,参与赤潮清理,积12分;赵大头,出海期间提供补给船支援,积8分;刘二麻子……”
他突然瞪大了眼,酒醒了一半:“举报可疑外籍测绘船,双倍积分?这他妈也能算分?”
“不但算分,还能当钱花。”
角落里,陈会计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里的鼠标咔哒一点。
屏幕画面一转,变成了一张复杂的蜂巢状图表。
“这是新系统,昨晚刚连上军民融合办的内网。”陈会计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算盘珠子般的精明劲,“以后凡是跟军方合作的项目收益,一分钱不进公司大账,全部单独核算。其中30%,雷打不动,直接划进这个‘子弟国防教育基金’。”
“啥意思?”阿海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意思就是,”陈会计调出一张表格,“只要是你家那个正在念初中的小崽子,以后要是考上海事大学或者海军院校,学费、生活费,全包。”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拐杖敲地的笃笃声。
人群自动分开,老吴妈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她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平时连村支书见了都得递烟。
老太太满脸的老年斑都在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学生证。
“林家小子,你帮我查查,我那重孙子……能有多少?”
陈会计没废话,接过学生证输了个学号。
屏幕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对话框,绿色的数字格外刺眼:预存奖学金¥12,800。
大厅里瞬间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在这个靠天吃饭、一网下去可能空空如也的渔村,这笔钱是实打实的铁饭碗。
老吴妈盯着那串数字,枯树皮似的手指在屏幕上摸了又摸,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这比年底分红实在……实在啊。他太爷爷当年死在甲午海战的大东沟,连个尸首都没找着,这回……总算没白死,国家记着账呢。”
这一声哭,把阿海心里的那点酒劲全给哭没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下方自己名字后面那行小字——“灯塔礁哨岗值守”,积分:45。
“舟哥,”阿海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把沙子,眼神闪烁,那是赌徒特有的贪婪与挣扎,“如果……我是说如果,周砚清那个王八蛋再来拿钱砸人,这些分……能抵我在地下的赌债吗?”
林舟转过身,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不能。”
两个字,冷得像冰。
阿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
“但是,”林舟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阿海的眼睛,“这分能换你儿子进下个月的‘少年海军夏令营’。你知道那里的教官第一课讲什么吗?”
阿海茫然地摇摇头。
“他们会教这帮孩子:渔民扔下去的锚,比资本家钓鱼的钩子,更沉。”林舟拍了拍阿海满是油污的肩膀,“阿海,你这辈子烂在泥里没事,别让你儿子也跟着烂。”
阿海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半晌,手里的尖刀“哐当”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
当晚的全体大会开得格外短,也格外狠。
没有废话,没有在那扯皮推诿。
林舟直接宣布成立“海疆守护者委员会”。
老吴妈坐镇荣誉主席,谁敢炸刺儿就得问问老太太手里的拐杖答应不答应;阿海被扔到了协调组,专管那些还要跟资本眉来眼去的刺头;就连平日里只会摆弄电脑的小林,也被塞进了技术组。
散会的时候,林舟给每个委员发了一枚徽章。
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是黄铜铸的,沉甸甸压手。
最特别的是,徽章正中间嵌着一颗绿豆大小、黑黝黝的铁渣子——那是之前从海底那块神秘黑铁板上敲下来的碎屑。
“这回没融公章,太俗。”林舟把玩着手里剩下的一枚,眼神锐利,“名字刻在章程里不算本事,得刻进国家的海图才行。带上这个,以后出海遇到事儿,腰杆给我挺直了。”
人群散去,大厅里重新归于寂静。
林舟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第一排,指尖摩挲着那枚徽章。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那股熟悉的灼烧感再次从眉心炸开,毫无征兆,霸道至极。
四周的白墙仿佛融化了,视野被强行拉扯到了万米高空。
他看见了未来。
那是一片湛蓝得近乎发黑的海域,不是南海,洋流走向完全不同。
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在破浪前行,领头的不是军舰,而是一艘涂装成深灰色的巨型远洋渔船。
桅杆顶端,那一面蓝白条纹的公司旗帜下,还猎猎飘扬着一面红色的三角旗,上面用金线绣着四个大字——“中国渔民”。
而在船队侧翼,几艘悬挂着骷髅旗的快艇正仓皇逃窜,就像是被巨鲸驱赶的沙丁鱼。
那是亚丁湾。
那是属于中国远洋渔业的武装护航编队。
画面破碎,林舟猛地回神,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爆裂声。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斑驳的旧罗盘,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指针在磁场的作用下微微颤动,最终坚定地指向了南方。
“爹,”林舟对着虚空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笑意,“这次浪再大,咱也不躲了。”
他收起罗盘,推门走入雨幕。
暴雨夜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翻新的腥气,停泊在栈桥边的“远帆一号”随着涌浪起起伏伏,甲板上的积水还没来得及干透,倒映着黎明前最后几颗稀疏的残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