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矜辞和沈赫卿停下脚步,垂首行礼。
雪霁初晴,晨光洒落,谢遇真一袭墨色鹤氅,清雅高贵,身姿挺拔,长长的影子打在两人脚边,越来越近。
他薄唇抿紧,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神情冷淡。
“去哪?”
沈赫卿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裴矜辞挡在身后稍许,恭敬道:“回世子,今日十五,按例我与三少夫人去皇觉寺上香祈福,此事国公夫人是知情的。”
谢遇真听罢,嘴角扯了扯。
沈姨娘是沈赫卿亲姑母,也是裴矜辞的亲婆母。
理由充分,合乎礼法,挑不出错处。
谢遇真目光扫过沈赫卿身后那道低眉顺目的纤细身影,看起来很是乖巧。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数日前两人在八角凉亭的画面。
心头那点不知名的烦躁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我也去皇觉寺,一同走。”
冷淡的嗓音,清傲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点头应是。
马车车轮转动,从镇国公府行驶去郊外的皇觉寺。
为首那架是紫檀铁皮雕瑞兽马车,规制更高,装饰更为华贵,被三匹高头大马拉着。
听闻是圣上御赐,可见这位太子少傅,深得圣心。
身后两架不那么华丽但典雅的马车紧随其后,蓝色帷幔飘出来,被风曳动。
车内的女子两腮赛雪,色如春花,艳如桃李,杏眸澄澈,单手支着脑袋,似乎在思量。
前世,裴矜辞同样被裴家旁系逼得走投无路,听闻男人是江南总督,才求到他面前寻求庇护,说到底是她招惹在先。
这一世,她本打算远离他。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无形之中将她推到他面前。
比如此前数日的惯例请安,还是会遇到这位太子少傅。
虽然他向国公夫人请安后便进宫,两人未曾有过一言,但她是故意躲着他。
若长此以往,以他心思缜密的性子,势必会察觉端倪。
倒不如坦荡面对。
毕竟这一世,她是他的三弟妹,并非前世的孤女。
而他,是世人眼中惊才艳艳,风光霁月的太子少傅。
不是前世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江南总督。
香客依旧很多,旁人见这马车装潢精致,规制甚至超出世家标准,便知车内人物身份高贵,纷纷自觉让开一条道。
平日需花两个时辰才到,如今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皇觉寺前栽种着大片梧桐。
时值冬日,枝头积着厚厚一层雪,满目萧瑟。
寒风拂过,簌簌积雪坠落,为寺前的青石地砖缀上点点碎玉,倒也别成景致。
寺前已有不少身姿窈窕的贵女,她们戴着帷帽,悄然打量着来人。
自谢遇真出现在寺门那一刻,几乎所有视线都不自觉地聚焦于他。
然他眼皮都不抬,神情冷漠寡淡,大步朝寺内走去。
裴矜辞与沈赫卿紧随其后,一同走进齐福堂。
三人并肩而立,在谢秉玄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
裴矜辞泪水情不自禁在杏眸翻滚。
对于谢秉玄,她是爱重的,是他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让她不必委身于任何人。
因她不想再回到南浔,他便将裴家南浔的产业迁到京城,连同裴父裴母的灵位也迁了过来。
一年前,谢秉玄站在她身旁,不曾想一年后,天人永隔。
她的夫君才十九岁,未及弱冠,说过要陪她一辈子,护她一世周全。
他却食言了。
裴矜辞有很多话想说,但喉头哽咽到她说不出一句话。
谢遇真站在一旁,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裴矜辞在这世上,再无直系血亲可依。
沈赫卿是外姓表亲,将来会有自己的妻室家小。
素来冷面寡言的世子,将长明灯点燃,平静道:“三弟妹节哀。”
沈赫卿奉上自己抄写的佛经,道:“表弟,你且安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三少夫人。”
“夫君,母亲允许我守寡三年,但我会好好表现,我们说好的,是一辈子的夫妻,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裴矜辞声音很轻很软,带着哽咽的低哑。
谢遇真听着,内心平静。
三弟成婚时,他不在京中,并不了解这个三弟妹。
回府后听到的,是母亲对她不安分的抱怨,又看到她与沈赫卿往来密切。
她年方十八,人生漫长,变数太多,当真心甘情愿守一辈子寡?
谢遇真还要去找忘尘大师,踏出门槛时,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瞥。
素衣女子控制不住地哽咽,哭声破碎,看起来十分柔弱。
与梦中少女含泪求饶的模样重叠,分明委屈得难受极了,依旧美艳娇嫩的冰肌玉骨,总是轻易勾起人心底最阴暗的欲望,想狠狠碾碎。
谢遇真袖中冷白的指骨,一寸一寸收紧。
倏然收回目光,他剑眉紧蹙,转身离去。
沈赫卿留下陪着,许久后,裴矜辞思绪缓和过来。
往日来皇觉寺,总要待一晚,翌日才回。
“沈表兄可要先行回府?如今春闱在即,我有锦书陪着,不必担忧。”
沈赫卿看向不远处长青树飘着的红色福带,多为举子为高中所求。
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找了个由头道:“春闱靠的经年累月所学,耽误一日并不影响,我去求个高中的福带,你先去正殿抄经文,明日我们一同回府。”
裴矜辞认真地“嗯”了一声,径直去正殿,抄写要挂在长生树祈福的经文。
长生树与长青树不同,长生树是为逝者祈福,树上挂着的不是红色飘带,而是一卷卷亲手抄写的黄纸经文。
皇觉寺有个规定,亲自在正殿跪拜抄写的经文挂在长生树,逝者更易感知,心诚则灵。
等到入夜,裴矜辞才抄好。
月色中,她一身素色裙衫,乌发仅用一条墨带束着,随着夜风飘拂,伸手想要去够高处的树枝。
只是,她够不着。
她又踮起脚尖,举高了手。
素白的毛斗篷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香肩,露出淡青的里衣,手腕纤细得如同长生树的树枝。
听到淡淡的脚步声传来,一道颀长的人影在月色下渐近。
裴矜辞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沈赫卿,道:“沈表兄,快来帮帮我。”
没有听到该有的反应,她转过身,看到谢遇真长身玉立,眸色清冷,盯着她手中的经文,清秀整齐的字迹,看得出抄写时有多用心。
裴矜辞呼吸一滞,呆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听到他问:“需要帮忙吗?”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她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决定要坦荡,身体却仿佛记得前世的痛楚,不自觉地想逃。
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后退了半步,她将手中的经文轻轻护在身前,摇头道:“不,不需要了,夜已深,我回禅房歇息了。”
她前脚刚过,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冷白修长的五指紧紧箍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陷进她的肌肤。
“不是沈赫卿,就不需帮忙,凭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