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的赞歌1
广宁竹魂:五代农人的大地史诗
第一卷:清末民初・李祖婆时代
第 1章:光绪廿五年・大寒・竹棚里的新生
光绪廿五年的大寒,广宁的山像被冻住的墨团,黑沉沉压在绥江两岸。竹海裹着冰雾,竹枝弯成弓,梢头的冰棱悬着,风过处“咔嗒”坠地,碎在枯黄的茅草丛里。李祖婆的竹棚就搭在绥江湾的坡上,竹篾墙糊着掺了稻草的黄泥,经冬一冻,裂出蛛网似的缝,寒风裹着竹屑往里钻,在棚角打着旋。
棚里只有两物是活的:灶头那堆烧得半透的老竹根,红通通的火心裹着白灰,偶尔“噼啪”爆出个火星;还有草席上疼得蜷成虾的李祖婆——她要生了。
李祖公攥着柄磨得发亮的竹斧,蹲在棚门口的青石上。这斧子是他爹传的,竹柄被几代人的手汗浸成深褐色,斧刃沾着新痕,是今早劈冰凿冬笋时崩的。脚边的竹筐敞着口,刚挖的冬笋裹着冰碴,有两根滚到他草鞋边,冰化了水,浸得鞋面发僵。他时不时往棚里瞅,竹门帘被风掀得打晃,露出草席上那团蠕动的黑影,还有接生稳婆的粗布衣角。
“烧滚水!再烧滚些!”稳婆的嗓子像被竹片刮过,带着广宁山民特有的硬气。李祖公慌得手忙脚乱,抱起竹筐里的冬笋就往灶膛塞——方才光顾着蹲门口,竟忘了添柴。老竹根烧得正旺,冬笋一进去就“滋啦”冒白汽,竹腥味混着水汽漫开,他才想起该往锅里添水,手忙脚乱抄起墙角的竹筒,往灶上的黑陶罐里灌绥江水。罐底的冰还没化透,水撞在冰上“叮咚”响,像敲着碎银。
棚里的呻吟突然尖起来,又猛地咽下去,只剩粗重的喘息,混着稳婆的吆喝:“使劲!像薅稻根那样使劲!”李祖公攥着竹筒的手直抖,指节捏得发白,竹壁上的细毛扎进肉里也没知觉。他想起去年秋收,祖婆蹲在田里薅稻根,指甲缝里嵌着泥,腰弯得像张弓,薅得急了,连带着土块一起掀起来,嘴里还哼着山歌。那时她的腰多直啊,挑着满筐的稻穗,能沿着绥江的田埂走三里地。
“出来了!露头了!”稳婆的声音带着喜意。李祖公手一抖,竹筒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在泥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圈。他想掀门帘进去,脚刚抬起又落回原地,听老人说,男人进产房会冲了喜。风从竹缝里钻进来,吹得他脖颈发凉,他摸到怀里揣的炒米——今早出门前,祖婆用竹簸箕炒的,说“炒香了,娃生下来才有力气”。现在炒米的热气早散了,硬邦邦硌着胸口。
“哇——”一声啼哭突然炸开,像竹枝被猛地折断,脆生生穿透了棚里的喘息和风声。李祖公的腿一软,顺着竹门帘滑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竹篾,却觉得浑身发烫。稳婆掀开门帘出来,怀里裹着个红布包,布是祖婆嫁过来时带的,边角都磨白了。“是个带把的!”稳婆把红布包往他怀里一塞,“你听这嗓门,比你家竹斧劈竹还响,是个能扛锄头的料!”
李祖公慌忙接住,怀里的小东西软乎乎的,像刚剥壳的冬笋,哭声却中气十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他低头看,红布里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没睁开,眉头却皱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缝里沾着点黑泥——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想起今早挖冬笋时,看见竹丛里一截断竹桩,冻裂的缝里竟钻出个笋芽,嫩黄的尖顶着冰碴,硬是往上拱。
“给娃取个名吧。”祖婆在棚里喊,声音虚飘飘的,像被风吹散的烟。李祖公摸着怀里娃的小脸,看了眼棚外的竹海,又看了眼绥江——江水瘦得像条银带,绕着竹坞弯弯曲曲流远了。“就叫‘竹生’吧,”他朝着棚里喊,声音有些抖,“生在竹棚里,长在竹坞边,像竹子那样,扎在土里就活。”
棚里没应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李祖公抱着娃,蹲在灶边添柴,老竹根烧得更旺了,火光映着竹棚的顶,竹瓦的影子在地上晃,像水波在流。他把炒米掏出来,用竹勺舀了点滚水,泡成糊糊,又从竹篮里摸出个鸡蛋——这是前天才用一筐竹笋跟邻村换的,本想给祖婆补身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蛋壳敲在竹碗沿,蛋清滑进糊糊里,黄澄澄的蛋黄浮在上面,像个小太阳。
稳婆扶着祖婆坐起来,她靠在竹编的靠垫上,头发汗湿了,贴在额角,脸色白得像竹纸。“让我抱抱。”祖婆伸出手,手腕细得像竹枝。李祖公把娃递过去,祖婆的手指轻轻摸着娃的耳朵,突然笑了,“你看这耳垂,跟你一样,厚厚的,能存住粮。”她转头看向棚外,晨光正从竹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你看那竹丛,”她指着坡上,“昨儿我还瞅见那笋芽,今早就长高半寸了。咱娃也得像它,冻不死,压不弯。”
李祖公把泡好的炒米糊糊端过去,竹碗边还沾着点炒米的碎屑。祖婆没接,让他先喂娃。他笨手笨脚地用竹勺舀了点糊糊,吹凉了,送到娃嘴边。娃的嘴一抿,竟真的含住了勺边,小舌头裹着糊糊往里咽,喉咙里发出“咕咚”的轻响。李祖公看着,突然想笑,眼眶却热了,他抹了把脸,摸到满手的汗和竹屑。
棚外的冰棱开始化了,一滴一滴落在竹筐上,“嘀嗒,嘀嗒”,像在数着时辰。远处的竹海渐渐透出点青意,风里的竹腥味淡了些,混着泥土解冻的潮气。李祖婆抱着娃,哼起了山歌,调子软软的,像绥江的水:“竹枝青,竹枝黄,竹枝底下藏米仓……”李祖公蹲在灶边添柴,听着歌声和娃的轻哼,看着竹火在墙上投下的晃动影子,突然觉得,这竹棚里的暖意,能抵过整个冬天的寒。
他摸出那把竹斧,放在门后,斧刃在晨光里闪着亮。往后,这把斧子要劈更多的竹,要垦更多的田,要护着这棚里的娃,像老竹护着新笋那样。他想着,又往灶里添了块老竹根,火“轰”地旺起来,映得满棚都是红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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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民的赞歌
第一卷:铁与骨的刻度
第 1章:大寒・裂竹里的生
光绪廿五年的风,是从绥江冰面刮过来的钢刀,劈得广宁竹海呜呜作响。竹坞坡上的竹棚,像被按在冻土上的困兽,竹篾墙裂着尺长的缝,黄泥糊的顶被风啃出一个个坑,露出底下交错的竹骨——那是李祖公用三年老竹搭的,硬得能抗住山崩。
灶膛里的老竹根烧得通红,火星溅在石地上,“滋”地灭了。李祖公蹲在灶前,手里攥着那柄传了三代的竹斧,斧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眼里的红血丝。草席上,李祖婆的痛呼像被揉碎的钢丝,每一声都带着撕裂的锐响。她的指甲抠进竹编草席的缝里,把篾条都揪出了毛,可腰杆还挺着,像被暴雪压弯却没断的老竹。
“加把劲!娃的头快出来了!”稳婆的粗嗓门撞在竹壁上,弹回来震得人耳朵疼。她是邻村最老的接生婆,见过竹坞最险的生产,此刻却也捏着把汗——祖婆怀这娃时,正赶上秋旱,她挺着肚子在绥江滩上凿了七天井,脚泡得发肿,腰累得直不起来,稳婆早说过“这娃怕是难生”。
李祖公猛地站起来,竹斧“当”地剁在灶边的竹桩上,木屑飞溅。他不能进产房,就用这法子给自己鼓劲,也给里面的人鼓劲。他想起十年前娶祖婆那天,她背着半篓竹篾嫁过来,说“我不图你家有多少粮,就图你劈竹时那股子劲”。这些年,她跟着他,春天跪在冰水里插秧,夏天顶着日头割稻,冬天在竹丛里挖笋,脊梁被生活压得越来越弯,可眼神里的光,比竹斧的刃还亮。
“哇——”一声哭嚎突然炸开,像劈开冻土的第一声春雷,又脆又烈,把棚里的喘息和风声全碾成了碎末。李祖公的斧刃卡在竹桩里,拔了三次才拔出来,手背上的青筋暴得像老竹的筋络。稳婆掀开门帘,红布里裹着个小东西,浑身皱巴巴的,却瞪着眼睛看他,哭声震得稳婆的手都在抖:“你瞧这娃!刚落地就睁眼,跟你劈竹时一个样,带着股狠劲!”
李祖公抢过红布包,手指触到娃冰凉的皮肤,却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缩。这娃太瘦了,胳膊细得像竹枝,可哭声里的那股劲,比他砍过的最硬的楠竹还倔。他低头,看见娃的小拳头攥着几根他娘的头发,发丝上还沾着泥——那是祖婆在田里薅草时,被风吹进嘴里的。
“叫‘铁根’!”祖婆在草席上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竹根能被冻裂,铁根冻不裂!”
李祖公把娃往祖婆身边送,看见她嘴角咬出的血痕,混着汗珠子往下滴。棚外的风还在吼,可竹棚里,祖婆摸着娃的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味,却比灶里的火还暖:“你看坡上那丛竹,去年被雷劈断了半截,今年开春,根上照样冒新笋。咱铁根,就得像那样,断了头,也得从土里钻出来!”
李祖公转身去劈柴,竹斧劈在老竹根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棚顶落下来几片竹瓦。他劈得又快又狠,每一下都像在跟这寒冬较劲,跟这土地较劲。柴堆越来越高,灶里的火越来越旺,把两双眼睛映得通红——一双是刚落地的铁根,正瞪着棚顶的竹缝;一双是他自己,正盯着门外那片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地。
他知道,这娃往后要走的路,比竹坞的坡还陡,比绥江的浪还险。可只要根扎在这土里,像祖婆说的那样,成了“铁根”,就没有扛不过去的坎。风还在刮,可竹棚里的暖意,正顺着那通红的灶膛,一点点渗进冻土深处,像春汛前,悄悄在地下蔓延的水。
第 2章:清明・竹筏上的硬气
铁根六岁这年清明,雨下得比往年都烈,绥江的水漫过了三道田埂,把刚插的秧苗淹得只剩个尖。李祖公的竹筏在浊浪里颠得像片叶子,竹筐里的公粮却码得整整齐齐,米颗颗饱满,是祖婆跪在水里,从淹了的田里捞出来的,她说“国家的粮,就是泡在水里,也得捞上来晾干爽了再交”。
铁根蹲在筏前,手里攥着根竹篙,帮着爹撑船。他的小胳膊被浪打湿的竹篙磨得通红,却咬着牙不松手。今早装粮时,他看见娘把家里最后一升精米也倒进了竹筐,自己碗里却只有掺着野菜的稀粥,便问:“娘,咱不留点吗?”娘用竹勺敲了敲他的碗:“铁根要记住,咱农人的根在田里,国的根在仓里,仓满了,田才稳。”
竹筏快到粮站时,迎面撞上了地主家的船。地主家的管家站在船头,撇着嘴看李祖公的竹筏:“老李,今年的粮怕是不够数吧?我瞧你这筐里,怎么还有泥星子?”李祖公把竹篙往水里一插,筏子稳稳停住,声音比竹篙还硬:“泥星子是绥江的土,带着土味的粮,才是咱广宁最实在的粮。”
管家跳上竹筏,踢了踢竹筐,突然从里面抓出把米,往水里一撒:“你这米潮!得扣三成!”铁根“嚯”地站起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你凭啥撒我家的米?这是我娘在水里泡了三天捞的!”管家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笑了:“毛头小子也敢说话?信不信我连你这破筏子一起扣了?”
李祖公没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竹制的量斗,往筐里一插,再提起来,斗沿刮得筐沿“沙沙”响,米粒堆得像座小尖山。“管家不妨数数,”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水上,“我这筐,比官府定的数还多一斗。多的这斗,是我家铁根今早从泥里捡的谷粒,一粒一粒剥出来的。你要扣,就把我这胳膊卸下来抵——但粮,一粒不能少。”
风卷着雨,打在李祖公的脸上,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竹坞最深的潭。管家被他看得发怵,又瞥了眼铁根——那娃正死死盯着他,眼里的光跟他爹一个样,硬得像淬了火的竹片。管家悻悻地松了手:“算你狠!”转身跳回自家船。
竹筏继续往粮站漂,铁根捡起管家撒在筏上的米粒,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硌得牙床生疼。李祖公摸着他的头,突然唱起了山歌,调子粗得像磨过的竹绳:“绥江水,弯又长,养出的汉子硬如钢。米里掺着汗珠子,一颗能顶千斤粮……”
雨还在下,可铁根觉得,爹的歌声比筏子还稳,载着他们,载着竹筐里的粮,载着竹坞人那点硬气,正顺着绥江,往更宽的地方去。远处的竹海里,被雨水洗过的新竹,正一节一节往上蹿,竹节碰撞的“咔咔”声,像无数只拳头,正狠狠砸向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