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嘉檀:
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已经不在了。
别哭,妈就是乏了,歇下了。
妈这辈子,就像咱青海地里的一块土坷垃,风里来雨里去,滚了一身的泥,硬邦邦的,瞧着结实,其实指头一捻就散架了。
现在,妈就是那捻碎的土,该回地里去了。
我这辈子,都在为一个答案打仗:生育,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外婆把我这块土坷垃从泥里刨出来,拿命供我读书,把我拉扯出人样。
她把我托出大山,告诉我:“读书能换命。”
我相信了,也换了。
我从青海走到北京,又从北京走到深圳,我真把自己的命给翻了个面儿。
我进了深圳最好的医院,穿上了白大褂,我推动无痛分娩,建立孕产妇自主决策档案。
我就想着,让像你这样的女娃,从要面临生育问题那天起,就能挺直腰板说“我要”或“我不要”,不用把自己的身子骨交到别人手里掂量。
我好像做到了,又好像做的还不够。
那块叫“女人就该忍”的石头,太重了……
嘉檀,记死妈的话:得多问,得多喊,得自个儿挑。你的身子,你的名,你的往后,都是你自己的。这是你外婆和我,两代人拿命给你凿出来的路,你一步都不能让。
妈已经给你把堡垒搭起来,只是没力气再继续陪你站岗了……
别为妈难过。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产房的灯亮得晃眼,你的哭声盖过了一切。你父亲抱着你,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那一刻,妈觉得所有这些年的仗,都打赢了。
因为我知道,这世道是真心实意“欢迎”一个孩子来——无论男女。
爱你的妈妈李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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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
李雪梅自己的命里,好像就缺这两个字。
1978年,李雪梅差不多是被“扔”到这世上的。
那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就在离高考还剩个把月的时候,她妈马春兰刚查出怀了她。
“还当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嘞。”
“也是老祖宗保佑着喽。”
“春兰,你得感谢这个尕娃,当是他来得巧儿,我老李家早就把你门槛哈踏出去咧。”
(青海方言,翻译过来就是:你得感谢这个儿子,要不是他来得巧,我们已经把你扫地出门了)
公公李老汉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瞥了一眼马春兰。
就连一向不咋有情绪的父亲李德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顺便表达了对自己能力的肯定。
“还是脑干散,也是这个尕娃命砝码着。”
(青海方言,翻译过来就是:还是我能干,也是这个儿子命好。在青海话里,尕娃指的就是男孩。)
所有人都很高兴,既认定了这是一个孙子,也极有信心地认为能投胎到自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阳光照耀的院子里,只有马春兰一个人在哭。
她知道,她考不了大学了。
1974年末,19岁的马春兰嫁给李德强,婚后近4年的时间,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那个时代的人把女性不能生育视为耻辱,就连女性自己也跳不出这个牢笼。
马春兰拼命干活,家里地里全都包揽,就是为了多表现一点儿,来弥补自己没有生娃的不足。
这也是李德强一直没跟她散了的原因。
方圆十里,找不到比马春兰更能干的女人了。
可马春兰自己心里也清楚,长久下去,自己还是会被撇下。
李德强越来越不爱搭理她了,公公也明里暗里拿话刺儿她。
她想考出去,因为那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即便……
“尕姑娘考个大学有逑用哩?”
“家成哈多少年了,心还收不住?”
“你就是心思太野,才生不哈娃!”
(后续为了方便阅读,尽可能都使用普通话)
可是,既然国家政策都没说不能考,她就有资格考!
不管怎么说……
她是读过书的!
然而,偏偏此时,孩子来了……
“是个男孩,就叫李自强。”
“是个女孩,就叫李雪梅吧。”
或许是因为处于孕期,晚上的时候马春兰怎么都睡不着,细细琢磨着。
后来,直到临产前一天,马春兰还在生产队的地里挣工分。
肚子一阵绞痛,人就倒在了田埂上。
社员们用板车把她拉了回来。
老家的屋头,冬天不透风,夏天晒不进光。
马春兰就是在屋头的土炕上生下了李雪梅。
临时找来接生的毛产婆手艺潮得很,剪子在裤腿上蹭两下就敢剪脐带。
一剪子下去,想不感染都不可能。
李雪梅开始发高烧,哭声也跟个小猫似的,细细弱弱。
马春兰陪她一起熬着,娘俩差点儿都没能挺过去。
然而……
“什么?是个丫头!”
父亲李德强原本在外面急得来回走,一听“生了个丫头”,脚底下就跟钉了钉子一样,不动了。
爷爷李老汉更是烟也不抽了,直接往地上“呸”了一口黏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天杀的赔钱货,又是个吃闲饭的!”
整个李家,除了鬼门关爬回来的马春兰,没人拿正眼瞧幼小的李雪梅。
马春兰不敢麻烦别人,拖着生产之后孱弱的身体,每隔两个小时就又是喂奶,又是降温,才堪堪将李雪梅养活过来。
就这,爷爷李老汉还在屋头外骂她娇气。
“德强他妈当初生完德强,第二天就下地给全家做饭了!”
“读了几天书,身子骨倒金贵起来了!”
作为丈夫、还刚做了父亲的李德强,就闷着头蹲在墙角,屁都不放一个。
他爹说啥,他都听着。
刚出生的李雪梅,瘦瘦小小,才四斤重。
马春兰为了照顾她,天天眼睛熬得通红。
可李老汉已经等不及了,天天指着她鼻子骂。
“既然能生,就再生一个!”
“老子还不信了,咱家可是有男娃命的!”
“养这么个玩意儿有啥用?浪费家里粮食!”
反观李德强,除了躲,就是劝马春兰。
“爸也是为了家里好,你就忍忍。”
马春兰没得力气吵,也没得力气闹。
她只是抱着怀里的女儿,一声一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给女儿取名“雪梅”,就是盼着她能像冬天的梅花,再冷再硬的世道,也能开出花来。
李雪梅就是在这样的骂声和期盼里,活了下来。
一转眼就到了1982年。
四岁的李雪梅,成天在院坝上玩泥巴。
她妈教她认字,她就在地上拿个小石头划拉,嘴里念着“天、地、人”。
直到,“嘭”的一声。
院门被人猛地推开。
几个带着袖章的计生人员走了进来,个个板着脸,神色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马春兰!”
领头的刘干事嗓门又粗又硬。
马春兰正在缝补李雪梅的烂布鞋,听到喊声,针一哆嗦扎了手。
她赶紧放下东西,迎了出去。
“刘干事,啥风把你吹来了?”
“落实政策,计划生育,都去卫生所上环。”
刘干事说话跟放枪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上环”是啥?李雪梅不懂。
她只看见她妈的脸,一下子就没血色了,白得像墙皮。
爷爷李老汉叼着旱烟杆,从屋里慢悠悠地晃出来,眯着眼,像一尊泥菩萨,也不吭气。
李德强跟在后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搓。
“刘干事,我家这个身子弱,怕是……”
“少跟我们这儿扯臊!”
刘干事眼睛一瞪,显然已经见多了这种情况。
“全公社就你家特殊?这种大事,你还想讲条件?赶紧走!”
其中一个年轻点儿的干部瞅了马春兰半天,像是突然反应过来。
“哎,你前几年不还是赤脚医生嘛?”
“你懂医,更该起到带头作用!”
马春兰愣了下。
像是都已经忘了这回事儿。
她当赤脚医生的那几年,是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
嫁到李家,公公嫌她抛头露面,不让她干了。
现在这身份倒成了催她上手术台的理由。
马春兰走到李雪梅跟前,蹲下,摸摸女儿的头。
“雪梅,在家待着,妈出去一下就回来。”
李雪梅心里发慌,她看着妈被那几个人半推半搡地带走了。
她觉得不对劲,拔腿就跟了上去。
她人小腿短,只能在后面吃土,一边跑一边咳。
公社卫生所就在村口,那股子消毒水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李雪梅跑过去的时候,门已经关了。
她急得团团转,最后看见墙根有半块砖头,废了吃奶的劲儿挪过来,站在上面,踮着脚扒住了窗台。
她双手死死地抠着窗框,指甲缝里全是泥。
屋里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晕。
她看见了她妈。
马春兰就那么躺在一张铁床上,被几个陌生女人按着她的胳膊和腿。
后面的场景,李雪梅记不清了。
一个是因为年纪小,一个是因为被吓哭了。
哭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她被半拖半抱地赶走了。
她一个小奶娃,没什么挣扎的力气。
屋里的马春兰疼得惨叫。
屋外的李雪梅也跟着哭嚎。
过了好久,门开了。
马春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扶着门框,脸色白得像纸,走路一瘸一拐,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
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李雪梅。
李雪梅也望向她,红着眼睛。
周围的人早就散了。
马春兰想去抱她,可刚一弯腰,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扶着墙,慢慢蹲了下,这才把女儿搂进怀里。
那怀抱,抖得厉害。
“我的尕丫头,你咋来了……”
李雪梅一头扎进妈妈怀里,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回家的路,像走了一个世纪。
马春兰走几步就要歇一下,汗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滚。
一进院子,李老汉就跟炮仗一样炸了。
他手里的烟杆子哆嗦着,指着马春兰的鼻子就骂。
“你个丧门星!你还真去了!”
“你死了都没脸去见李家的祖宗!”
“我李家的香火,就是让你给断了!”
李德强站在一边,脸涨得通红,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
他看着痛苦的媳妇和暴跳如雷的爹,嘴巴张了几下,最后憋出一句。
“爸,你别骂了。”
“我骂她?我没拿棍子抽她都是好的!”
李老汉的唾沫星子喷了李德强一脸。
“你个没出息的孬种!眼睁睁看着自家绝后,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德强彻底蔫了,脑袋垂得比谁都低。
李雪梅躲在妈妈身后,死死抓着妈妈的衣角。
她看着爷爷凶神恶煞的脸,又看看爸爸那副窝囊样子,小拳头捏得死紧。
那天晚上,马春兰烧得说胡话。
李雪梅就守在炕边,拿个小布手绢给她擦汗。
外屋,爷爷的骂声一直没停。
半夜,终于清净了。
马春兰的烧也退了些。
李雪梅被妈妈搂进被窝。
被窝里有妈妈的味道,暖暖的。
“雪梅。”
“嗯。”
马春兰忽然笑了,她在女儿耳边悄悄说。
“从今往后,妈就只有你了,你就是妈的命根子。”
小小的李雪梅笑着,往妈妈身边又蹭了蹭。
马春兰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令李雪梅不可思议的话。
“妈今天是真的高兴。”
“身子疼,但心里爽快。”
马雪兰的声音里,有疼,但也有解脱。
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