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没法过了——”
“犯下了见不得祖宗的罪,某些人倒是睡得舒坦喽。”
“也不知道这尕丫头到底是不是我家德强的,反正不管咋样,我老李家不养吃白饭的!”
伴随着敲敲打打的叫骂声,李雪梅彻底被吵醒了。
“妈,爷爷喊啥哩?”
李雪梅推了推马春兰。
她听不懂,但感觉那声音就像是在她们屋门口喊的。
马春兰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你爷爷叫魂呢。”
“你再睡会儿,妈去应付。”
马春兰给李雪梅掖了掖被子,强撑着身子穿衣、洗漱。
放在平日,到这里李雪梅也可以安心继续睡了。
可今天李老汉偏偏跟中了邪一样,还是不肯放过。
他进来一把掀了李雪梅的被子。
“睡睡睡!起来!干活!”
“是谁的种还不知道呢!就想吃我老李家的干饭!”
暖意消失,李雪梅茫然中夹杂着几分恐惧。
衣领被拽起,豆芽菜一样的她被直接扔在冰冷的砖地上。
李雪梅没敢哭,也没敢喊。
她觉得眼前的爷爷比往日还要可怕些。
即便她还小,不懂那么多,她也能感觉到爷爷在生气。
发邪火。
“哐当——”
搪瓷盆砸在地上!
李雪梅循声望去,是咬牙瞪着爷爷的母亲。
“来!来!你欺负一个奶娃娃算什么本事!”
“你冲着我来!”
母亲挡在李雪梅身前,护着李雪梅,把她抱上炕。
“疯逑了!”
“你个婆娘疯逑了!”
李老汉骂骂咧咧就要过来打马春兰。
可他只抬手搡了几下,马春兰就倒在了地上。
放在往日,以马春兰的体格,就算真动起手来,马春兰也绝对不会吃亏。
可当下……
“爷爷,妈流血了……”
马春兰穿的粗布裤子颜色浅,一眼就看得出来。
李老汉这下也彻底慌了。
他是恨李雪梅,但也真怕李雪梅死。
杀人,是要偿命的。
前几天村里的书记还说着呢,那叫个啥来着?
对!
法!讲法!
李雪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怕,特别怕。
她怕马春兰真的出什么事……
“爷爷,你救救妈妈!救救妈妈!”
李雪梅连滚带爬地从炕上下来,跪在马春兰身边,小手拽着李老汉的裤腿。
“喊啥喊!我去叫人!”
李老汉表面镇定,实际出门的步子也是磕磕绊绊。
直到村里的土医生(半农半医)张广福来了,李老汉还在絮叨。
“往日里壮得跟头牛似的,也不知道在这里作什么妖呢!”
张广福叹了口气。
“生孩子本来就伤了身子,昨天又被……”
“唉!就算是头牛,也会倒!”
李春梅有些担心,她凑到张广福旁边,紧张地问道。
“广福叔,我妈妈……能醒来吗?”
张广福看着李春梅,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能醒来!肯定能醒来!”
听到这话,李老汉也明显松了口气。
可他紧接着又急切地问道。
“那她啥时候能下地干活?”
“这地里头可不能没人啊!”
两句话,彻底把张广福惹毛了。
“李老汉!不是我说你!就是个畜生!也有休息的时候吧!”
李老汉不吭声了,但还是一副七不平八不忿的样子。
张广福懒得跟李老汉废话,他俯下身子,望向李春梅。
“小春梅,告诉叔叔,你爸爸呢?”
马春兰的状况不好,后面得喂药,这几天也要多照顾些。
李老汉明显指望不上。
李春梅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
爷爷走之后,她在屋子里找了,都没找到。
张广福叹了口气。
“那你等爸爸回来之后,让他来找叔叔,好不好?”
李春梅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答应下来。
“好,我记住了!”
李德强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阴郁。
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俯下身子抱一抱李雪梅。
直到李雪梅哭着跟她说妈妈被爷爷推搡,还晕过去了,李德强才皱着眉,往里屋走。
一路上,李老汉骂完马春兰,又骂李雪梅。
“一个惯会作妖,一个就知道告状!”
李雪梅顾不上爷爷说了什么,迈着小短腿跟在李德强身后。
进了里屋,李德强坐在马春兰炕头,轻轻叫了几声。
“春兰……春兰……”
马春兰还是没有醒。
“爸,广福叔来看过了,说让你一回来就去找他。”
李德强回来之前,李雪梅一直在脑子里念叨这句话,此刻终于顺畅地说了出来。
闻言,李德强叹了口气,站起身。
“是不是又要抓药?”李老汉跳脚,“一个赔钱玩意,到底要坑我老李家多少钱才算够嘛!”
李德强沉默着往外走去。
直到李老汉拦住了门,李德强才说了一句。
“爹,你也不能让春兰死家里吧?”
“你推的人,杀人是要偿命的嘛……”
李老汉啐了一口唾沫,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意思无非是马春兰赖他,故意讹人。
但这一次,至少他没有再挡着门了。
李雪梅没有跟着李德强去,她知道自己人小,去了也是添乱。
她就一直在门口守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德强终于提着药回来了。
李雪梅迈着小腿跑过去,跟在李德强屁股后面,陪着他煎药。
“爸,妈吃了药就会好吗?”
“嗯。”
“爸,妈好了之后是不是就得下地干活了?”
“嗯。”
“爸,能不能让妈多睡几天?”
李德强沉默了片刻,最后扔下一句。
“跟你爷说去!”
李雪梅不敢吭声了。
这个家里,爷爷就是天。
好在,后来妈妈的确醒来了,看上去也好了一些。
上环后第四天。
天不亮,马春兰就带着李雪梅下地了。
“雪梅,跟妈走。”
“妈不把你带在身边,不放心。”
李雪梅虽然不懂她妈在担心什么,但胜在听话。
即便一直打瞌睡,她还是迷迷糊糊地穿衣起床,跟着马春兰往地里走。
今天马春兰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势也很怪,两腿分着,一步一挪,像只螃蟹。
每走一步,她额头上的汗就多一层。
李雪梅跟在她屁股后面,小短腿迈得飞快。
她不懂妈为啥要走得这么别扭,只知道地里的土坷垃硌得她脚底板疼。
一踏进田里,马春兰就埋着头开始干。
好一会儿才收拾出样子来。
青海的太阳毒,早上刚冒头,晒在人身上就跟针扎一样。
地里的青稞苗和麦苗长得差不多高,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喜人,但对四岁的李雪梅来说,就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苦海。
“妈,我累。”
她拽着马春兰的裤腿,小脸晒得通红。
马春兰停下来,喘了口气,用袖子擦掉女儿脸上的汗和泥。
她自己的嘴唇干得起了皮,脸色也还白着。
“再忍忍,弄完这片就歇。”
她的手很糙,像干裂的树皮,但李雪梅就是喜欢被马春兰摸脸。
马春兰蹲下来,指着地里的苗给李雪梅看。
“你看,这个叶子宽一点,颜色深一点的,是青稞。”
“那个叶子窄,颜色浅的,是麦子。”
“青稞耐寒,长在高处。麦子喜暖,长在低处。”
“咱青海人,就靠这两样东西填肚子,你得认清了。”
李雪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不关心啥是青稞啥是麦子,她只想回家躺在炕上。
她扭头往远处看,似乎都能看见自家屋头的土墙边,爷爷李老汉正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悠闲自在。
她爸李德强中午也来地里了,离她们不远。
但他干活不像妈这么拼命。
他锄几下地,就要直起腰,捶捶背,再抬头看看天上的云。
太阳大了,他就找个树荫蹲着,磨磨蹭蹭。
“妈,为啥爷爷不干活?”李雪梅问。
“因为你爷爷年纪大了。”
李雪梅又转头看了眼离得不远不近的李德强。
“那为啥爸也来得晚?还干一会儿,歇一会儿……”
马春兰拔草的动作顿了顿,但最后还是神色平静地说道。
“你爸干的都是力气活,犁地、挑粪……他也在干。”
李雪梅不说话了。
她觉得妈说的好像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可仔细回想,妈似乎从来都不会说爸不好。
嗯,从来都是这样……虽然爸不咋说话。
娘俩就这么在地里熬着。
马春兰的动作越来越慢,好几次她都疼得直不起腰,只能跪在地里,用手撑着地,大口喘气。
“妈……”
李雪梅看在眼里,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不喊累了,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小手去拔那些杂草。
“嘶——”
草的边缘很锋利,手指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钻心地疼。
李雪梅学着大人之前的样子,把划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结果好像是没那么疼了?但就是肿得更高了。
她没敢跟妈说,怕妈再担心。
晚上回屋,一家四口人坐在炕上吃东西。
吃的是玉米面糊糊,里面搅合着几根蔫了吧唧的菜叶子。
李雪梅饿坏了,埋头喝得呼噜响。
爷爷李老汉抽着旱烟,没动碗筷,只是嫌弃地看着她,眉头紧皱。
李雪梅吃得正香的时候,他突然吼了一嗓子。
“丫头家家,吃东西跟头猪似的,没个样子!”
李雪梅吓得一哆嗦,神色也有些委屈……
马春兰没理他。
直接把李雪梅的碗拉过来,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片菜叶子挑出来给李雪梅。
“雪梅累了一天,饿了。”
李老汉的烟杆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掉了一地。
他眼睛一斜,拿手搡了搡李雪梅。
“累?一个小屁娃,在地里能干啥?”
“依我看,就是去添乱的!”
马春兰没理李老头,只是看起来不经意地说了句。
“那要不然你明天去地里?看看她能干啥?”
李老汉哽住了。
半晌后,他有些烦躁地冷哼。
“反正你得把地里的活儿干好,也不能再生病折腾德强了。”
“买药的钱贵着哩,身子是你自己的,作践坏了,还赖到我老李家头上!”
马春兰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糊糊。
李德强在一旁,只顾着自己吃饭,好像聋了一样。
李雪梅看着妈垂着的头,心里难受。
她觉得这个家,像一口大锅。
妈在锅里熬着,爸在旁边看着,爷爷在下面添柴火。
突然。
“砰砰——”
家里的破木门被人拍得格外响。
“春兰!春兰在家吗?”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喊声。
李德强放下碗去开门。
是隔壁村的王二牛。
他满头大汗,一脸惊慌,话都说不利索了。
“春兰……不,李家嫂子!”
“你快……快去我家看看!我媳...我媳妇她……她不行了!”
李德强给王二牛领进来,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咋了?你别急。”
王二牛怎么可能不急?
他声音都带了哭腔。
“羊水破了!流半天了,娃的头还是下不来!”
“请的产婆说……说没办法,直接摆手走了。”
王二牛哀求着望向李雪梅。
“村里人都说你以前接生有一手……”
“李家嫂子!算我求你了,救救她们娘俩的命吧!”
王二牛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雪梅混沌的脑子。
她呆呆地看着马春兰。
她妈……能救人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