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马春兰还是没有让李德强动手。
她只希望这爷俩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若是那片地真的种出东西来了,他们也别想贪。
后面马春兰也没跟自己的身子过意不去,她在家里足足歇了三天。
马春兰想清楚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李雪梅也会慢慢长大。无论做什么,她都得先把身子养好。
李老汉依旧每天骂骂咧咧,嫌弃家里躺了个吃闲饭的废人,但他忌惮孙老倔那句“告到村委和妇联去”,没敢再动粗,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碗筷敲得震天响。
这几天,李雪梅没哭,也没闹。
只是乖乖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第三天深夜。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娘俩的炕席上。
马春兰现在精神头还不错,她喝了一口女儿端来的温水,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亮。
“雪梅。”她的声音很轻,“去把门关严实了。把门闩插上。”
李雪梅乖巧地跳下炕,插上了木闩。
“爷和爸爸都在打鼾,特别响。”
李雪梅机灵,知道她妈这么仔细,肯定是有大事要说。
大事,是不能让爷和爸知道的。
不然只会坏事。
马春兰靠在墙上,示意李雪梅靠近些。
然后,她费力地掀开身下那层已经磨得发亮的破草席。在炕头靠墙的角落里,原本平整的土炕面上,有一个极不显眼的方形痕迹。
马春兰用指甲扣住那个方形土块的边缘,轻轻一撬。那是一块活动的土砖。
移开土砖,露出了下面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洞口。
马春兰把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那原本是一个装饼干的盒子,上面的花纹早就磨没了,只剩下斑驳的铁锈色。
“这是啥?”李雪梅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问。
马春兰把盒子放在腿上,动作格外轻柔。
她慢慢打开了盖子。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李雪梅看见盒子里面零零碎碎地躺着一些东西。
最上面,是一叠皱巴巴的毛票。有一角的,有两角的,甚至还有几分钱的硬币。这些钱被压得平平整整,哪怕是最破旧的票子,也被抚平了边角。
“这是妈攒下的。”马春兰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钱,“也是你未来的路。”
眼前这些钱,是她挖草药、做针线活、卖力气,想尽一切办法存下来的。
自从上次经历了李雪梅生病没钱的事情,马春兰就认清了。就算李雪梅是老李家的种,那爷俩也能干看着李雪梅等死。
她彻底寒了心,也绝了指望李德强的念想。
“雪梅,妈这辈子就这样了。”马春兰看着女儿,说话的语气既悲凉又坚定,“我被这李家,被这吃人的规矩,困死了,走不出去了。”
“但你不行。”
“妈攒这些钱,是为了让你读书。”
“读书?”李雪梅对这个词并不陌生,但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男娃才能读书,女娃只需要学会喂猪和针线,还有种庄稼。
“对,读书。”马春兰从盒子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泛黄的剪报。那是从一张旧报纸上剪下来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了。
剪报上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一个穿着工装的女人正坐在一台拖拉机的驾驶座上。那个女人留着短发,笑得很灿烂,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自信和豪迈。
她的背后是广阔的田野,她的手握着拖拉机的操纵杆,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你看这个阿姨,她笑得多好看。”马春兰指着照片,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向往,“因为她识字,懂技术,她有本事。她不用看男人的脸色,不用在土里刨食,不用被人困在屋里。”
“雪梅,你要像她一样。”
“你要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天,到底有多大。”
不到六岁的李雪梅,借着月光看着那张剪报,又看了看妈妈那双布满老茧、指甲变形的手,和那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
她还不懂什么叫自由,也不懂什么叫独立。但她不想像妈妈这样,活得像个影子,活得像李家的奴隶。
她想活成照片里那个阿姨的样子,笑得那么灿烂,开着那个铁家伙好神气。
“妈,我想读书。我也要识字、懂技术、有本事!”李雪梅紧紧攥住了马春兰的手指,“我一定要读出来,一定能读出来!因为,我想带你走。”
听到李雪梅的话,马春兰欣慰地笑了。
从那一刻起,那个藏在炕洞里的铁盒子,成了母女俩在这个冰冷家里唯一的温度和希望。它是火种,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
病好之后,马春兰依旧天不亮就去干活。
她干活还是那么拼命,但跟之前也有不同——在李老汉面前,她不再一味地低头顺目。
夜里,万籁俱寂。
马春兰又从那砖块下拿出一个长布包。
这布包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烛光下,银针闪着冷冽的寒意。
这是马春兰当赤脚医生时,唯一的家当。也是李老汉一直想找出来拿去换酒钱,却始终没找到的宝贝。
“雪梅,过来。”马春兰招招手,神情严肃,“妈今天要教你一样真本事。”
李雪梅凑过去,看着那些银针,既好奇又有些害怕。那针尖太细了,看着就疼。
“妈,这是扎人的吗?”
“是救人的。”马春兰抽出一根最细的针,用手指轻轻捻动,“也是保命的。”
马春兰拉过女儿的手,把那根针放在她的手心里,“在这个世道,要想不被人欺负,除了读书,还得有一技傍身。这针,能治病,也能保护你。”
马春兰拉过李雪梅的小手,在她的手背虎口处比画着。
“看,这里是合谷穴。”
马春兰说着,顺拇指的力道精准地按了下去。
李雪梅顿时感到一股酸胀从虎口直窜上胳膊,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没错,就是这股劲儿。”
马春兰语气平静:“这是人身上的气血大关。平日里要是头疼脑热,或者牙疼上火,重按或扎针这里,能疏通经络,缓解症状。”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沉了下来:“可要是……要是遇到歹人欺负,比如像那天你爷爷那样打你,或是外面有坏人要抓你……”
她的手指依然按在合谷穴上:“你别犹豫,就用指甲死命掐这里,或者拿根尖东西扎进去。只要力道够狠,能叫他瞬间疼得卸了劲,半边身子都跟着发麻,你就有机会挣脱。”
她讲得很认真。
从认穴,到行针的手法……捻、转、提、插,每一个动作,都解释得细致入微。
她没有教那些复杂的理论,只教最实用的操作。
李雪梅听得入迷。
她觉得这比玩泥巴有意思多了,这些小小的穴位,像是人体上的神秘机关。掌握了它们,就掌握了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妈,我能试试吗?”李雪梅跃跃欲试,但也有些手抖。
“能。”马春兰二话不说,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那条布满伤疤的胳膊,“就在妈身上试,先试试扎针的感觉。”
马春兰之所以决定打小教李雪梅也是有原因的,之前县里给他们上课的老师说过,年纪越小的孩子有时候反而不会那么容易抗拒新鲜事物,胆子也能大一些。
等到年纪大了,光是穿刺皮肤这一块儿,都得做足心理准备才敢,当初的马春兰自己也是如此。
“啊?会疼的。”李雪梅缩了缩手,她本来是想在自己身上试的。
“妈不怕疼。”马春兰笑了,“只要你能学会,妈就是被扎成筛子,也高兴。与其让你以后在别人身上试错挨骂,不如现在就在妈身上练熟了。”
李雪梅捏着那根银针,手心全是汗。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妈妈的样子,拿起了针。
“别抖,手腕要稳,下针要快。”马春兰指导着。
李雪梅心一横,刺了下去。
“嘶——”马春兰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皱了一下,但没躲,甚至连胳膊都没晃一下。
李雪梅立马将针收了回来,看着冒出的小血点有些紧张。
马春兰安抚着她:“你看,没那么可怕。”
李雪梅点了点头,但还是蹙眉看着自己母亲按压止血才放心。
“妈,我想在自己身上试试,我想记住那种感觉。”李雪梅大着胆子说道。
马春兰虽然有些心疼,但也没阻拦。
她知道,这条路,总归是要李雪梅自己走。
没有哪个医生连穿刺都不敢,也没有哪个好医生会畏手畏脚。
李雪梅在自己身上练着手法,马春兰在一旁看着。
直到完全克服了这种心理恐惧,李雪梅才对着马春兰说道:“妈,我想试试你说的那个穴位。”
马春兰点点头,自然同意了。
李雪梅全神贯注,学着马春兰刚才的样子下针。
“扎进去了吗?”
李雪梅紧张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进去了。”
马春兰感受着那股酸麻胀痛的感觉,那是“得气”的征兆。虽然手法还很稚嫩,力度也不够,有些生硬。
但位置,出奇的准。
“好闺女。”马春兰用另一只手摸着女儿的头,眼眶湿润了,“你是吃这碗饭的料。”
“对了!闺女,你要记住,这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露白。”
李雪梅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个家里,若是有好东西,都会被爷爷换了烟叶子。
“妈,你放心,我会护好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