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85年。
李雪梅七岁了,是该上学的年纪。村里小学也开始招收学生,按照计划,适龄的孩子明天都将由父母带着去报名。
早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马春兰吃完最后一口糊糊,放下筷子。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层层打开。
“啪!”
她把一摞皱巴巴、凑得零零碎碎的钱,拍在了桌子上。声音不大,却震得李老汉手中刚夹起来的一块咸菜掉在了桌上。
“这是啥意思?”李老汉斜眼看着那堆钱,眼神里透着贪婪和警惕。
“学费。”马春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不容置疑,“雪梅七岁了,该上学了,明天报名。”
“上学?”
李老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把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咣”的一声。
“哈哈哈!上学?”他指着李雪梅,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挤在了一起,“一个赔钱货,上什么学?认得公母,会写名字就行了!再养两年,能干活了,就送去给人家当童养媳,还能换点彩礼回来盖房子!读书?读了书心就野了!就像你一样,整天想些不着调的事!”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妈!”
一直低着头吃饭的李雪梅突然从板凳上跳起来。
她挡在妈妈身前。
这几年,她跟着妈妈学针,学认字,胆子也大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的小丫头了。
“哟?”李老汉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丫头敢顶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直接把碗一砸,“反了你了!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没规矩的东西!”
他扬起那只粗糙的大手,对着李雪梅的脸就是一巴掌扇过来。
然而,这一巴掌没落在李雪梅脸上。
被一只手挡住了。
马春兰抓着李老汉的手腕,死死不放。她的手劲很大,那是常年在地里干重活练出来的死力气。李老汉没想到儿媳妇敢动手,挣扎了一下,竟然一时没挣脱开。
“你……你敢跟公公动手?你要造反啊!”李老汉气得胡子直翘,脸涨成了猪肝色。
“爹。”马春兰松开手,把李雪梅拉到身后护住。她站得笔直,不再像以前那样佝偻着背。
“这钱,是我自己挣的。没花家里一分。”
“没偷没抢,土豆是我种的,草药是我挖的。”
“我送我闺女上学,天经地义!支书开会都说了,让娃们上学是正经事,是责任!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你拦着,那就是跟国家政策作对!你要是不让上,我就去找支书评理!”
这几年,村里的扫盲运动搞得火热,李老汉虽然横,但也怕政策,怕被当成落后典型批斗。
他眼珠子转了转,把目光投向了缩在一旁喝糊糊、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碗里的李德强。
“德强,你是个死人啊?”李老汉吼道,“你媳妇要翻天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你说!这娃该不该上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德强身上。
马春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决绝。李雪梅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渴望。李老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威胁和凶狠。
李德强端着碗,手在抖。
稀粥洒在了手上,他也顾不得擦。
他看看凶神恶煞的老爹,又看看一脸决绝的媳妇。
最后,他慢慢把头埋得更低了。
“爹……要不……就让娃去吧……”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反正……钱是春兰出的……也不花家里的钱……”
“没出息的玩意儿!”李老汉一脚踹在李德强的小腿骨上,疼得李德强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唤,“你就让你媳妇骑在你脖子上拉屎吧!窝囊废!”
李老汉知道,这事他拦不住了。钱是马春兰出的,政策摆在那,李德强虽然怂,但这回也没完全站在他这边。
再闹下去,万一真把妇联或者村支书招来,他这“一家之主”的脸也没处搁。
“行!上学!”李老汉把烟杆往桌上一拍,做了最后的妥协,但他的眼神阴鸷得可怕。
“但是,我有言在先!”
“家里的活,一样不能少!猪草要打,鸡要喂,水要挑!要是耽误了干活,就把书包给我烧了!”
说完,李老汉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马春兰看都不看他,笑着对李雪梅说道:“乖,明天妈带你去报名。”
报名的钱有了,但还得有书包。
李老汉自然是不给买的,马春兰看着李德强。
她拿出这些钱来,也是想给李德强打个样。
孩子要上学,她这个做妈的能攒下这么多,李德强总不能什么都不出吧?
可惜,李德强还真能!
他看着马春兰放在桌上的钱,只夸了一句。
“春兰,你真能干,攒下这么多。”
说完,就继续低下头喝粥。
马春兰把桌子上的钱一收,带着李春梅离开。
多看李德强两眼,她都觉得烦。
这天夜里,马春兰翻出了那件压箱底的衣裳。
那是一件蓝色的“的确良”褂子,是当年结婚时,她娘家凑钱扯的最时髦的布料。也是她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衣服,平时根本舍不得拿出来。
她拿起剪刀。
“咔嚓。咔嚓。”
剪刀划过布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把那件好好的褂子,剪成了布片。
李德强在旁边看着,心疼得直咧嘴,那是家里唯一像样的衣服啊。
“春兰,这可是……你结婚时候的……”
“闭嘴。”马春兰头也不抬,手里的剪刀没停,“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闺女上学,不能没书包,不能让人看不起。”
她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
缝了一个蓝色的双肩布书包。
虽然布料旧了点,但洗得干干净净,针脚密密麻麻,结实耐用。
在书包的角落里,她还用红线细致地绣了一朵梅花。
“雪梅”两个字,绣在了梅花旁边。
这是她能给女儿的,最好的体面。
除了书包,还得有笔袋。家里没钱买那种印着孙悟空的铁皮文具盒,马春兰就去地里找来晒干的玉米皮。
挑那种最柔韧、最白的里层皮,用水泡软了,撕成细条,然后像编辫子一样,一点一点地编。
她的手巧,玉米皮在她手里上下翻飞。
不一会儿,一个精致的小笔袋就成型了,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玉米清香。
为了好看,她还在接口处编了一个小巧的“平安结”。
“给。”
天亮的时候,马春兰把书包和笔袋放在李雪梅枕头边。
“雪梅,背上它。”
“挺直腰杆。”
“咱虽然穷,但咱不比别人矮一头。去学校好好念书,给妈争口气。”
李雪梅抱着那个带着妈妈体温的书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我一定好好学。”
村里小学的木门显得格外破旧,两扇门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木纹,风一吹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李雪梅背着那个崭新的、却有些不合时宜的蓝布书包,跨进了学校门槛。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李家那个压抑的院子,进入一个所谓的“集体”。
她本以为这里会是天堂,哪怕没有糖果,至少有书读,有道理讲,但她很快发现,孩子的世界有时候比大人的世界还要直白,还要残酷。
她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班里有三十多个孩子,大都是本村或者邻村的。虽然大家都不富裕,但在开学第一天,家长们多多少少都会给孩子收拾得体面些。
有的穿了新做的布鞋,有的换上了没有补丁的衣裳。
只有李雪梅。
她上身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褂子。那是马春兰把自己年轻时的旧衣服改小的。虽然洗得很干净,但这件衣服的布料已经磨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起了毛边。最显眼的是肩膀上那两个大补丁,颜色一深一浅,像两块难看的膏药贴在那里。
她脚下踩着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那是爷爷李老汉穿烂了不要的,后跟都磨塌了。马春兰把后跟提了提,用针线收紧了一圈,硬套在李雪梅脚上。
鞋太大,里面塞了棉花,走起路来有些不稳。
唯独那个书包,新得扎眼。
那抹鲜亮的蓝色在这间灰扑扑、充满土腥味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它太精致了,上面绣着的梅花太用心了,反而衬托得李雪梅那身破衣烂衫更加寒酸。
“哟!快看!”
“叫花子进城了!穿那么破,背那么好的包,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说话的是个坐在教室中间的小胖墩。
他叫王金宝,小名“元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