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会在学校的土操场上举行。
红旗飘扬,锣鼓喧天。
李雪梅站在领奖台的最中间。
她的个子不高,但站得最直,胸前戴着一朵用红布扎的大红花,映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她手里捧着一张金灿灿的奖状,还有一个崭新的书包和铁皮文具盒。
“一年级,第一名,李雪梅!”
校长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整个操场,甚至传到了校外的土路上。
台下掌声雷动。
李雪梅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她突然觉得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饥饿,遭受过的白眼,都不重要了。
就在她准备鞠躬下台的时候。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操场角落的一堵土墙。
那里有一扇通往校外小路的破木门。
门虚掩着,露出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缝隙里,有一只眼睛。
一只浑浊、胆怯,却又带着一丝喜悦的眼睛。
是李德强。
他没敢进操场。
此刻他穿着那件沾满了泥点子和脏污的工装,头发像鸡窝一样乱。
他怕丢人,也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是窝囊废,更怕被李老汉知道他偷懒没去他们自己的那块地里干活。
李雪梅没让他来,但他还是来了。
当李雪梅的目光和他的目光隔着几十米对上时。
那只眼睛猛地眨了一下。
某一瞬间,李雪梅仿佛看到了一丝属于父亲的骄傲,那种“看,这是我闺女”的自豪。
她心头一热。
可是,还没等她张嘴,那只眼睛又消失了。
李德强逃了,又一次逃了。
李雪梅微微呆愣片刻,鞠躬转身下台。
只见校门外的小路上,李老汉正背着手,阴沉着脸,赶着一头羊路过。
他是去赶集的。
李德强看见了他爹,所以他跑了。
连看一眼女儿荣耀的勇气,都在父亲的威压下烟消云散。他甚至不敢为了女儿停留一秒钟,生怕被李老汉发现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李雪梅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地向着家走去。
回到家。
李雪梅把奖状贴在了外屋最显眼的墙上,那是这屋里最亮的一抹颜色,遮住了墙上的裂缝和污渍。
李老汉赶集回来了,本想叫李雪梅去做饭,可一进屋,就看见了墙上的奖状。
他停下脚步,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
“哼。”
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一张破纸,能当饭吃?能换二斤盐?”
他又看了看桌上那书包和铁皮文具盒,那是李雪梅还没舍得用的奖品。
“这玩意儿有啥用?能变出金子来?”李老汉用烟杆指了指,“以后少给我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有那功夫,多打两筐猪草!猪吃了还能长肉,这纸贴墙上也就是招苍蝇!”
李德强正蹲在灶坑前烧火,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灶坑里去。
他一声不吭,仿佛那个在校门口偷看的人,根本不是他。
李雪梅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她默默地收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屋子。
她不需要他们的认可,真的不需要了。
她知道,这张奖状不是给他们看的,这是她通往外面世界的一张票,是她给自己攒下的第一笔路费。
日子在读书和干活中飞快流逝,李雪梅九岁了。
个子窜高了一截,但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还是瘦得像根豆芽菜。
只有那双眼睛,在知识的滋养下,越发亮得吓人。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西北风刮得正紧。
李老汉去邻村吃酒席,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抬回来扔在炕上就睡死了。
李德强白天被李老汉操练了一天,又是弄烟叶,又是照顾他们自己的那块地,也累得早早打了呼噜。
屋头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拍打窗户纸发出的“噗噗”声。
马春兰把门窗都关严实了,甚至用破棉絮把门缝都塞住了,生怕漏进来一丝风。
“雪梅,过来。”
她把李雪梅叫到炕头,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上面全是黑灰的长方形包裹。
“妈,这是啥?”李雪梅压低声音问。
马春兰把包裹拿到煤油灯下,一层层解开。那是用来包化肥的塑料布,防潮,结实。
随着塑料布展开,一本厚厚的书显露了出来。
书皮已经被熏黄了,边角也磨卷了,甚至有些地方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封面上印着几个红字,虽然褪了色,但在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辨:《赤脚医生手册》。
李雪梅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
“妈,这不是……被爷爷烧了吗?”
几年前,李老汉曾经发过一次疯,搜出了这本书,说是“妖书”,是“不务正业”,要扔进灶坑里烧了。
当时马春兰哭着去抢,可后来李老汉还是烧了,指着灶坑里的一堆灰骂了半天。
李雪梅一直以为这本书早就没有了。
马春兰抚摸着那本书:“他倒是想烧。”
“可我早就趁他不注意,把书换成了旧黄历。”
马春兰有的东西不多了,每一样她都很珍视。
“雪梅,你现在认字多了。”马春兰翻开书。
书页发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味。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还配着很多人体穴位图、草药图,以及各种急救方法的图解。
“你跟妈一起看看,太久时间不看书、不用字了,妈都快记不清了。”
“这地里的活儿消磨人,也消磨脑子。”
李雪梅凑过去,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她的小手在那一行行字上划过。
她念出了第一行的字:
“为人民服务。”
然后是正文:
“第一章,常见疾病的预防与治疗……”
“感冒……发热……腹泻……”
“针灸疗法……足三里……合谷……”
随着李雪梅清脆、稚嫩的读书声,马春兰的眼睛越来越亮,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在实践中摸索的经验,慢慢回笼,找到了理论的根。
“对!就是这个!”马春兰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
“雪梅,以后每天晚上,咱们都学。”马春兰郑重地说。
“你教我不认识的字。”
“我教你治病的法子。”
“咱们娘俩,要把这书里的本事,全都吃进肚子里!谁也抢不走,谁也烧不掉!”
学习,不仅仅是看书背字。
医学,尤其是中医针灸,那是手上的功夫。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书背得再熟,针扎不准,那是会死人的。
这些年,李雪梅在马春兰的指导下慢慢练着,总算也有点模样了。
但童子功,就是要慢慢磨。
屋外的北风呼啸着,掩盖了屋内细微的动静。
马春兰坐在炕沿上,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摊开在膝盖上。她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那条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布满青筋的胳膊。
“来,扎。”
马春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子狠劲。
李雪梅跪坐在对面,手里捏着一根一寸半长的银针。那是这套针里最常用,也最难控制力道的一根。
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厉的光芒,李雪梅看着妈妈胳膊上那个用圆珠笔画出来的小黑点——那是“曲池穴”。
“妈,要是扎坏了咋办?”李雪梅的手在抖。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把针刺进人的肉里,而不是刺在棉布包或者猪皮上。
“扎不坏。”马春兰鼓励她,眼神坚定,“妈皮糙肉厚,以前在地里干活,被镰刀割个口子都不当回事。你尽管扎!要想学会救人,先得敢扎人!手不能软。”
李雪梅深吸一口气,她脑子里回想着书上写的要领:沉肩、坠肘、悬腕。
“曲池穴……屈肘成直角,在肘横纹外侧端与肱骨外上髁连线中点……”她嘴里默念着,手指在那块皮肤上摸索着骨缝的位置。
“就在这儿。”
她心一横,手腕猛地发力,针尖刺破了皮肤。
“唔!”
马春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这一针扎偏了。
针尖没有顺着肌肉纹理滑进去,而是扎到了旁边的一条大筋上。那种酸麻胀痛的感觉瞬间顺着神经传遍了半条胳膊,疼得马春兰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妈!”李雪梅吓坏了,手一松,针尾还在微微颤动,“我拔出来!”
“别动!”马春兰咬着牙,声音虽然颤抖,却异常严厉,“别拔……你现在拔出来,就永远学不会了。”
她强忍着那股钻心的痛楚,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李雪梅的手,重新按在针柄上。
“雪梅,你感受一下……手底下是不是有个硬东西挡着?是不是推不动?”
李雪梅含着泪,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针柄。
确实,针尖像是顶在了一块坚韧的橡胶上,有一种滞涩感。
“那就是筋……是骨膜……”马春兰喘着粗气教导着,“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扎错了……这就是死路。”
“现在,往上提一点……把针退到皮下……然后往旁边偏半分……再进。”
马春兰拿自己的疼痛当教材,让只有九岁的女儿去亲手体会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这种教学方式残酷而直接,却能让人记一辈子。
李雪梅流着泪,死死咬着嘴唇。
她按照妈妈的指示,把针退出来一点,调整了角度,避开了那条大筋,重新刺入。
这一次,针尖像是被肌肉吸进去一样,顺滑无比,没有丝毫阻碍。
“这就对了……”马春兰长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那种酸麻感还在,但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得气”感。
“好闺女。”马春兰看着那一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记住这个手感。这就是活路。”
就在母女俩沉浸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传授与学习中时,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帘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