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德强。
他晚上睡觉前喝多了水,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外屋有悉悉索索的说话声,还有压抑的呼痛声。
他以为进了贼,或者是进了黄鼠狼。
他没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帘边,轻轻掀开了一条缝,又取走了塞着门缝的破棉絮。
借着天上的月光和屋内的烛光,李德强看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他的老婆马春兰,披头散发地盘腿坐在炕上,脸色惨白,在那光影下像个女鬼。
他的女儿李雪梅,跪在对面,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闪着寒光的东西,正在往马春兰身上扎。
一下,又一下。
针扎进肉里,马春兰身体颤抖。
两人嘴里还低声嘀咕着什么“死穴”、“硬东西”、“不能动”。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尤其是像李德强这样没读过书、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的男人眼里,这根本不可能是治病。
谁家治病大半夜不开灯?谁家治病拿着那么长的针往亲妈身上扎?
李德强没有见过马春兰给人治病,他也没见过针灸。
以往村里有人来找马春兰帮忙,他就觉得烦,李老汉也觉得烦。
他不知道马春兰能帮那些人啥,他也觉得女人不需要那么多本事!
所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李老汉还没有把人赶走的话,他都会找借口出去,直到确认完事了,他才会不咸不淡地说几句。
当然,无非是让马春兰下次别揽活儿之类的话。
因而,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有一种解释。
那就是村里老人们常说的——扎小人!
这是厌胜之术!是在搞巫术诅咒!
李德强感到了恐惧。
他想起了这些年家里的不顺,想起了老爹说的“这个家有妖气”。
原来,妖气就在这儿!
“啊——!!!”
一声充满了极度惊恐的尖叫,打破了寂静的冬夜。
这一嗓子,根本不像人声,倒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李德强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撞开了门,手指颤抖着指着炕上的母女俩,语无伦次。
“鬼……鬼啊!”
“爹!快来啊!救命啊!”
“雪梅和春兰中邪了!她在搞妖术!她在扎小人诅咒咱们啊!”
此时的外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马春兰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刚扎进去的针差点折在肉里。她急忙拔出针,顾不上按压止血,胳膊上冒出了殷红的血珠子。
李雪梅手里攥着那包银针,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那本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还明晃晃地摊在炕席上。
“咋了!咋了!哪里来的鬼!”
里屋传来了李老汉暴怒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穿衣声和脚步声。
李老汉本来睡得正沉,被这鬼哭狼嚎惊得心脏差点停跳。他披着那件油得发亮的老羊皮袄,连鞋都没提好,趿拉着鞋,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啥?谁搞妖术?反了天了!”
李老汉一进外屋,手里的马灯一照。
好家伙。
披头散发、胳膊流血的老婆子。拿着银针、眼神惊恐的小丫头。还有那本他以为早就烧成灰的“妖书”。
再加上李德强跪在地上,指着马春兰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扎小人、扎小人”。
这画面,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比庙里的十八层地狱图还要诡异。
李老汉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里倒映着那本书的影子。
“好啊!”
李老汉气得浑身哆嗦,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马春兰!你个毒妇!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搞巫蛊之术!”
“你是想咒死我,好霸占这个家是不是!你是想把我们老李家的人都扎死是不是!”
“爹!不是!”马春兰顾不上穿鞋,跳下炕来,“这是治病!这是针灸!我在教雪梅认穴位!”
“放屁!”
李老汉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洗脸架。上面的铁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乱响,水洒了一地。
“治病?大半夜不开灯治病?那是鬼治病!”
“你当我傻?你当我瞎?”
“还有这书!”
他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指,指着炕上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这害人的玩意儿,我不是早就烧了吗?哪来的?啊?哪来的!”
“你骗我!你竟敢骗我!”
一种被愚弄、被背叛的狂怒瞬间吞噬了李老汉的理智。
他一直以为自己完全掌控着这个家,可现在他发现,他被骗了好几年。
这本“妖书”,一直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把手里的马灯往旁边一放,冲过去就要抢那本书。
“给我!拿来!”
“今天我非烧了它不可!连你们这两个妖孽一起烧!”
就在李老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书本的一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扑了上去。
“不行!”
李雪梅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勇气,她整个人趴在炕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压住那本书。
“这是我妈的书!是救人的书!不能烧!”
“滚开!赔钱货!”
李老汉一把揪住李雪梅的头发,往后猛拽。
“啊!”李雪梅疼得眼泪直流,头皮像是要被撕裂一样。但她的双手就像焊在了书上,死不松手。
“你敢动我闺女!”
马春兰疯了。
看到女儿被扯着头发拖拽,她扑上去,一把抱住李老汉的腰,张嘴就咬。
这一口,咬在了李老汉腰间的软肉上。咬得结结实实,像是要把肉撕下来。
“哎哟——!”
李老汉疼得嗷一嗓子,手里的力道松了。他转过身,一巴掌扇在马春兰脸上,想把她打退。但马春兰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死活不松口。
“德强!你是死人啊!”
李老汉一边挣扎一边冲着还瘫在地上的儿子吼。
“看着你爹被咬死啊!给我打!往死里打这个疯婆娘!她是妖精附体了!”
李德强缩在墙角,看着这场混战。
一边是他在地上打滚哀嚎的老爹,一边是披头散发、嘴角带血的媳妇和哭喊的闺女。
他怕。
他怕他爹揍他,也怕那个正在发疯的媳妇。
但骨子里那种根深蒂固的愚孝,那种对父权的绝对服从,让他做出了选择。
他站起来,颤抖着手,在屋里四处乱摸,最后捡起了灶坑边那一根用来捅火的烧火棍,上面还带着黑灰。
“春兰……你……你松开爹……”
“你这是不孝……会遭雷劈的……”
李德强举着棍子,声音哆哆嗦嗦。
“李德强!”
马春兰猛地回头,松开了嘴。
她满嘴是血,死死盯着这个男人。
绝望、鄙夷。
“你是个男人吗?”
“你老婆孩子被人欺负,你要帮着他打我们?”
“刚才雪梅要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现在你拿棍子对着我?”
李德强被这眼神看得心虚,手里的棍子举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还不打!再不打老子把你逐出家门!这屋子你一间也别想要!”李老汉捂着腰,恶毒地吼道。
这一句威胁,成了压垮李德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闭上眼,大叫一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啊——!”
棍子挥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棍子狠狠地打在了马春兰的背上。
马春兰闷哼一声,一口血沫子喷了出来。她的身体晃了晃,却硬是没有倒下。
她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透了。
这个家,不再是家。
是狼窝!
既然容不下她们娘俩,那就拼了吧。
“雪梅!”
马春兰强撑着一把推开李德强,把他推了个踉跄。
她转身扑到炕边,抓起那包银针,连同之前装钱的铁盒子,一股脑塞进李雪梅怀里。
“拿着书!拿着东西!跑!”
“去找支书!去找赵婶!跑啊!”
李雪梅抱着书和针,哭着看了一眼被两个男人围住的妈妈。
“妈……”
“跑——!!!”
马春兰吼得撕心裂肺,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爆开了。
她转过身,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挡在炕前,挡住了李老汉和李德强的路。
“你要是想活命,想读书,就给我跑!别回头!”
李德强和李老汉平日里不敢杀人,也不敢下死手。
可如果是邪祟,是妖怪,那就不一样了。
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觉得那是杀人,他们只会觉得那是除恶鬼!
李雪梅一咬牙,把书紧紧护在胸口,转身跳下炕,光着脚冲进了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