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狷的字迹展于薄薄宣纸,似是落笔很快……阿娘是赶着写的。
她见完云娘子,赶回容家那个虎狼窝……
[平生所爱非人,让幼女稚儿跟奴一起受苦,奴罪孽深重,唯真心已收。我李氏阖府不做他人之梯,为娘十里红妆嫁进容府,为花言巧语所欺,被囚禁磋磨折辱,糯糯,渊儿,安儿,为娘所剩时日无多,为娘之嫁妆由你们三人承继,毋宁毁之,亦不愿我李府之财为他人添嫁衣裳。糯糯,女儿家不可妄信男子,惟愿吾儿有双慧眼识破人心,万不可蹈我覆辙!娘信你,定会回来!]
纸上粘着母亲的血,上面盖着她的私印。
容颜反复看着,看一遍哭一遍,最后,她盯着弟弟们的画像看了良久,将他俩的样子刻进脑海,将几样东西全部折好,放回木匣子,郑重地捧给云娘子。
“云姨,这个烦请您替我保全,我如今身在容府,周围都是他们的眼线。”
云娘子接过木匣子,锁进柜子,从旁边的柜子里里面拿出一沓银票,放到容颜手上。
容颜自然不收,云娘子笑道:“就是些散银票,不多,你娘说你心气高,性子倔,但京城不比别处,没钱寸步难行。”
容颜将银票塞回云娘子手里,“云姨,我以后多的是有求于您的地方,身上钱多容易露馅。”
云娘子见她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只让她有困难便来找她,并告诉她母亲坟茔所在。
末了,她问:“糯糯,你这脸是怎么伤的?伤了多久?云姨这里有上好的祛疤膏,你拿回去用着。”
容颜挑眉,摆摆手道:“不用,云姨,我用不上。”
云娘子目光微闪,抬手在她脸上搓了搓,捏了捏容颜的脸颊,了然放下手。
一炷香后,容颜和冬梅从楼上下来,却是从后门出去的。
容颜收起悲凉思绪,对冬梅说:“走,逛逛去。”
冬梅看着她红透的眼眶,默默牵起她的手。
比她还小六岁的小女娃,从天之娇女沦落为天涯孤女,费尽心力挣出一线生机,就为了有朝一日回到京城,与亲人重逢。
却是亲人离世的离世,伤残的伤残,不见的不见,败落的败落。
与血亲的孺慕之情化作滔天恨意……
人流如织,街上到处都是行人,商贩揽客声此起彼伏。
容颜从腰间的布袋里拿出打秋风得来的银票和银子,悉数递给冬梅,“等会看到什么想买的,你便买。”
冬梅接过银子,诧异道:“姑娘,哪来的银子?”
“抢的!”容颜勉强扯唇笑笑,补充道:“乌头的。”
听她这么说,冬梅就知道小姐讨厌极了那被抢之人。
“省着点用,应该够我俩在京城过月余。”容颜看着路两边形形色色店铺,声音很冷:“这京城我既已回来,就要把它搞翻天……容府,哼!”
冬梅轻叹口气,默默跟着她往前走。
忽见前方几个小女娘迎面走来,头上都带着同色帏帽,后面跟着几个男子,头戴儒巾身着同色斓衫。
容颜顿时眯起眼睛。
浅杏色软缎褙子,领口袖口绣着疏淡的白梅,缠枝莲纹滚边,下半身是条水绿色百褶裙,裙摆绣着极小的藕荷色莲蓬,走动时那点颜色才若有似无地露出来。
正是晨间容颜看到的装扮。
大昭朝民风开放,女子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以上学堂,有专为女子设办的闺塾和书阁,特别有才的女子还可以为官。
“姐姐,你出来怎么不叫我?我陪你逛啊,京城跟十年前可是大变样了!”说罢,容月柔轻咳了几声,捂着胸口,一副弱不禁风之态。
大冬天的跳池子里,怎就不冻死她?
容颜只愣愣地看着她,似是不认识她。
“这就是你那个傻姐姐?好丑啊!月柔,你怎么敢直视她的脸?”
“别这么说嘛,姐姐只是被蜂子咬了。”
话音刚落,容月柔身后闪出一男子,直勾勾地看着容颜,出声问道:“你是糯糯?”
容颜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
十年过去,当年的修平哥哥,如今的严世子,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并不违和。
就该是这风神俊秀的模样。
严修平比她年长三岁,他母亲曾是阿娘的闺中蜜友,他父亲曾经跟大舅交好。
他俩小时候交换过庚帖,两家父母替他们订下过娃娃亲。
“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严修平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糯糯,你为什么推月柔下水?十年清修也没将你的戾气消减一点?”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容颜似在看陌生人,“她喜欢跳水,小时候就特别爱跳。”
严修平看看她眼下狰狞的伤疤,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容月柔,眉眼才慢慢舒展开。
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小他便喜欢得紧,他想着她长大后,必会艳冠京城。
没想到竟成了这又丑又傻的模样。
他快要行冠礼了,家中一直在为他挑选娇娘,可幼时那段婚约他一直记挂着,父亲说随着李家的败落,那婚约早就作废了。
他心里始终有一丝不甘。
虽然贵为世子,他却并不受宠,父亲更爱两个弟弟,小时候没少受欺负,容颜经常为他出头,谁都敢打。
那时的容颜多明媚鲜艳啊!
他其实……一直是记着的。
如今,似乎可以放下了。
容颜看着严修平脸上闪过的失望和释然,心里有些刺痛。
以前哥哥长妹妹短的情谊,他只看到她变丑变傻了么?
她还想过他会心疼自己呢。
“姐姐,这是修平哥哥,你不记得了吗?你不是说要嫁修平哥哥吗?”
容颜嘿嘿笑道,“记得,我长大了要嫁给修平哥哥。”
众人哈哈大笑。
有人打趣道:“严世子,何时吃你和她的喜酒啊?”
严修平嗤道:“胡说八道什么,小时候父母开的玩笑,当不得真!”
“姐姐,你真可怜,没有你外公,你什么都不是。”容月柔说着,温柔地看向一旁的严修平:“严世子,你说是不是?”
严修平迟疑了一会,点头。
容颜的心是痛的。
小时候,她坐在玉棠苑的海棠花下,笑着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修平哥哥的。”
“嗯,糯糯,我们都快点长大,等你一过及笄礼我就娶你。”
童言童语,却也是那时的心境。
阿娘说:世间良儿多出众,独择一人予你重。
世态变幻,人情薄凉。
外祖一家倒了,外祖母离世,三个舅舅也走了,尚不知哪些表兄弟姐妹没了……
她盯着地面的眼睛有些发直。
“严世子,你看她那傻样!”
那人话音落下,讥笑声顿起。
冬梅牵起容颜的手,拉着她往前方走去,“我家姑娘不认识你们。”
“姐姐,你是不喜欢我吗?也是,大夫人在世的时候,姐姐多风光啊,现在……”
容颜的手在身侧握紧,咬紧后槽牙。
容月柔接着说:“我认识个很厉害的大夫,他有办法把你脸上的疤弄平一点,不一定有太大的作用,但至少会比现在好。”
嗓音轻飘飘的,尾音上扬,彰显着她此刻的好心情。
容颜扭头,冲她啐了一口,“你好吵,跟乌鸦一样呱呱呱的。”
“你……”
容颜扭转头,蹦跳着往前面走去,一边跟冬梅说:“哈哈,那边有耍猴的,快去看看!”
她俩身后,容月柔跺了跺脚,“修平哥哥,你看,姐姐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丑点没关系,傻就不好了。”
严修平的目光从走远的两人身上收回来,落在娉娉婷婷的容月柔身上,语气温和:“人生无常,泰极否来。”
容颜微微勾唇,严修平不是以前那个严修平了。
此番回京,以往那些旧情都不复存在。
外祖家和严家是世交,阿娘和严修平的母亲沈氏曾经好到可以互换闺中秘事。
不知阿娘是否求助过严府……
路过一间成衣铺,容颜低声吩咐冬梅去给她买一身夜行衣和两身公子服,“月白色的,我要守孝。”
等冬梅走进成衣铺,容颜百无聊赖地蹲在路边看路过行人。
突然,她的目光被食肆门口的一群乞丐吸引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