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狼山初来时看到的简陋山洞不同,荡荡山这里依着山势,错落搭建着大大小小数十间茅草屋和木屋。
虽然粗糙,却看得出是长期营建的格局。
有些屋前甚至还用篱笆圈出小块平地,隐约能看到被雪覆盖的田垄痕迹,竟有几分山寨村落的气象。
然而,一路观察下来,赵卫冕很快发现了不协调之处。
寨子里活动的人,几乎清一色是青壮男子。
老人极少,孩童的身影几乎未见,女人也寥寥无几,且大都行色匆匆,低头不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属于纯男性暴力团伙的戾气,而非携家带口求活路的百姓聚集地。
一阵食物的气味飘来,混杂着焦糊和清淡的米糠味。
赵卫冕潜行到一处较大的茅屋附近,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火光,瞥见里面挤着四五来个汉子,正围着一口大铁锅,用木碗分食。
锅里的东西黑乎乎稠糊糊一片,勉强能看出是杂粮混着大量野菜的粥。
发黑的野菜中,混着几粒米粒。
对比之下,白狼山目前按人头分下去的,虽然也是稀,但至少米粒多一些的粥食,竟显得有些“奢侈”起来。
“都说荡荡山收买路钱,富得流油,看来这油水,普通喽啰是沾不到的。”赵卫冕心中暗忖。
他目光投向了山寨最高处,那里矗立着唯一一座显眼的青砖瓦房。
这屋子在这片茅草屋中鹤立鸡群,如同权力的象征。
他小心避开零星的巡逻和走动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向那瓦房靠近。
越靠近,从那里传来的喧闹声越清晰。
划拳声、叫骂声、碗碟碰撞声,还有一股浓烈的、与山下截然不同的酒肉香气混杂着飘出来。
瓦房周围防卫反而松懈了许多,或许是在他们自己的核心地带,认为万无一失。
赵卫冕借着屋后一棵老松树的掩护,猿猴般敏捷地攀上房顶,伏在瓦片上,凝神静听。
屋里人声鼎沸,约莫有十来人。
一个粗嘎的嗓音吼道,“……秦家那帮王八蛋!真当老子是泥捏的?”
“上次过路,推说今年行情不好,硬是把例钱砍了三成!他娘的,他们的绸缎茶叶少卖一分钱了吗?”
“就是!大当家的,咱们不能开这个口子!”
另一个声音附和,“今天他秦家敢少三成,明天李家就敢少五成!”
“那咱们荡荡山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砰!”
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桌面上,一个更为浑厚、带着明显醉意却依然威严的声音响起,压住了嘈杂。
“吵什么!秦家不识抬举,那就让他长长记性!”
“老五,下次他们的商队再过,你知道该怎么做。”
“货物扣下一半!人打死几个扔路上,剩下的打断腿放回去!让秦老狗知道,在这条道上,谁说了算!”
“是!大当家!”
一个阴狠中又带着几分阴柔的声音应道。
赵卫冕轻轻揭开一片屋瓦,向下窥视。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一张长条木桌旁围坐着十来个汉子,个个面相凶悍。
桌上杯盘狼藉,摆着大盆的炖肉、整只的烧鸡、还有好几个酒坛子。
坐在上首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壮汉,方脸络腮胡,目光凶狠,正是荡荡山的大当家,绰号“金霸王”的金魁。
金魁猛灌了一口酒,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脸色沉了下来。
“秦家的事先这么定,还有件更头疼的……”
“吴瘸子那边,又派人递话了。”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金魁。
金魁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下个月开始,咱们这边的‘孝敬’,要再加两成!”
“什么?!”
“两成?他妈的吴瘸子怎么不去抢!”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咱们兄弟拼死拼活刮来的油水,大半都填了他们那群王八蛋的无底洞了!”
骂声顿时炸开了锅,有人甚至激动得站起来,拔出腰刀虚砍,气得脸红脖子粗。
金魁脸色也很难看,但比起手下的愤怒,他眼中更多是无奈和憋屈。
“吵有什么用?啊!吴瘸子敢说这句话,还不是冯将军的意思?”
“咱们这些年能在这地界站稳脚跟,县衙那群窝囊废不敢动咱们一根汗毛,靠的是谁?”
他喘了口粗气,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满满的不甘。
“孝敬加两成,冯将军既然开了口,肯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吴瘸子传话来,说最近北边不太平,冯将军上下打点、招兵买马,开销大,让咱们多体谅。”
“体谅他娘!”
一个独眼头目骂道,“他们开销大,关我们屁事,咱们抢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是,大哥,这口子不能开!今天加两成,明天就敢加五成!”
金魁烦躁地摆摆手,“行了!都闭嘴!道理老子不懂吗?可有什么办法?”
“不交?不交明天冯将军就能让边军‘路过’咱们荡荡山,‘顺便’把咱们当土匪剿了!”
他指着山寨的方向,“到时候,你、我,还有外面几百号兄弟,全得掉脑袋!”
他抓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眼中血丝更密。
“这世道……他娘的,想活命,想逍遥,就得低头!”
“这钱!”
金魁咬牙切齿,“就算是勒紧裤腰带,也得凑出来!”
“告诉下面的崽子们,这个月开始,各路口子都给我盯紧点,过往的,管他大商小贩,能刮多少刮多少!”
“谁手软,老子剁了他们的手!”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酒水入喉的咕咚声。
愤怒、无奈、屈辱,种种情绪在弥漫。
赵卫冕在屋顶上,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
荡荡山之所以能横行,是因为背后站着边境军的实权将领。
所谓的“剿匪不力”,不过是官匪勾结、利益输送下的默契。
县衙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边境军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武力主宰。
而如今,这微妙的平衡似乎也因时局动荡而开始出现裂痕,上面的索取加重,下面的反抗也在滋生。
这场喧闹一直持续到三更天,酒肉消耗殆尽,骂也骂累了,众头目才东倒西歪地散去。
金魁在两个亲信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向瓦房旁边一间较小的厢房。
赵卫冕无声地滑下屋顶,跟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