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伤疤是恶鬼的勋章
夜色像沥青一样粘稠。
荒野上的风刮过枯树林,发出类似鬼哭的哨音。车窗外的世界漆黑一片,只有乌尼莫克微弱的仪表盘灯光,勉强照亮了这个狭窄的铁盒子。
车熄火了。
引擎冷却的金属收缩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哒。
哒。
还有滴水声。
不,那是血。
秦·维克多坐在驾驶座上,身体前倾,额头抵着方向盘。他一直没动,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黑色的工装袖口滑落,砸在地毯上,迅速晕开。
“秦?”
沈离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反应。
刚才那场疯狂的飙车透支了太多肾上腺素。现在潮水退去,剩下的只有被剧痛反噬的躯壳。
沈离解开安全带,凑过去。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甚至盖过了那股雪松味。
“别碰我。”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脸惨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吓人。冷汗把额前的碎发打湿成一缕一缕,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暴躁。
“药包。”
他指了指后座,“拿过来。”
沈离没废话,转身翻出那个从黑市抢来的急救包。
撕拉——
秦反手抓住自己的衣领,用力一扯。昂贵的工装衬衫发出一声哀鸣,纽扣崩飞,露出了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后背。
沈离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里的碘伏瓶差点没拿稳。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背”。
那是一张写满了暴力的地图。
无数条陈旧的伤疤纵横交错。刀伤、枪眼、甚至还有某种猛兽的抓痕。它们像蜈蚣一样盘踞在他紧实的肌肉上,狰狞,丑陋,却又充斥着一种野蛮的力量感。
而现在,这张地图裂开了。
一道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后腰的新伤口崩裂开来,皮肉翻卷,鲜血正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涌。那是之前为了护她被落石砸伤的地方,刚才的飙车彻底撕裂了它。
“看够了吗?”
秦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声音含混,“看够了就动手。消毒,止血。别告诉我你晕血。”
沈离深吸一口气。
她是修文物的。修过破碎的陶俑,修过烂掉的古尸。
但这是活人。是热的血。
“会很疼。”
她打开酒精瓶,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废话。”
秦嗤笑一声,“动手。”
沈离不再犹豫,把整瓶酒精直接倒在了那个狰狞的伤口上。
滋——!
那是皮肉被高浓度酒精灼烧的声音。
秦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铁。他死死咬着烟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青色的蛇。但他硬是一声没吭,只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类似野兽濒死的低吼。
沈离的手在抖。
但她的动作很快。清理污血,撒上黑市搞来的白色消炎粉,然后用绷带层层缠绕。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烫。
滚烫。
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每一次触碰,都能感觉到那具躯体下蕴含的爆炸性力量。这是一个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怪物,而她正在给这个怪物修补盔甲。
“这道疤……”
沈离的指尖划过他肩胛骨上一处圆形的凹陷,那是旧伤,子弹贯穿留下的。
“阿富汗。”
秦突然开口了。也许是疼痛让他需要转移注意力,也许是今晚的夜色太沉,让他难得有了说话的欲望。
“七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被人当狗使唤的雇佣兵。”
他吐掉嘴里已经被咬烂的烟嘴,重新点了一根,“那个狙击手打穿了我的肺。我在死人堆里爬了三天三夜。”
沈离缠绷带的手顿了一下。
“这个呢?”
她的视线落在他后腰一处狰狞的烧伤上。
“西伯利亚训练营。”
秦仰起头,吐出一口烟雾,眼神有些涣散,“教官把烧红的烙铁按在我身上,问我服不服。”
“你服了吗?”
“我杀了他。”
秦转过头,隔着缭绕的烟雾看着沈离,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用这双那会还没断奶的手,把他的喉管咬断了。”
沈离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她低头,看着那个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白色的绷带缠绕在他精壮的躯体上,遮住了那些罪恶的过往,透出一种禁欲的美感。
“好了。”
她打了个结,剪断绷带,“伤口太深,需要缝合。但这里没麻药,也没针线。要是发炎烧起来,我也救不了你。”
“死不了。”
秦活动了一下肩膀,那种撕裂的剧痛变成了钝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套上一件干净的T恤,遮住了那一身戾气。
“饿了。”
他摸了摸肚子,像个使唤丫鬟的大爷,“去做饭。”
沈离瞪着他。
这人是铁打的吗?流了半升血,第一反应居然是吃?
“看什么?”
秦挑眉,“黑市那顿‘热的’没吃上。现在的补偿。车里有自热军粮,我要红烧牛肉味的。”
……
十分钟后。
两盒自热米饭冒着白气,摆在仪表台上。
味道很一般。甚至米饭还有点夹生。
但对于两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来说,这就是人间至味。
秦吃得很凶。
他不讲究什么餐桌礼仪,大口吞咽,像是要把失去的能量全部补回来。沈离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嚼三十下,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也是为了缓解胃部的痉挛。
窗外风声呼啸。
车内只有塑料勺子刮过餐盒的声音。
一种诡异的、却又难得的安宁在空气中流淌。
没有枪声。没有追杀。
只有一个疯子和一个书呆子,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分食两盒廉价的罐头。
“沈离。”
秦突然叫了她的名字。这次没带那个讽刺的“老师”头衔。
沈离抬头,嘴边还沾着一粒米饭。
秦伸出手。
沈离下意识地想躲,以为他又要掐人。
但那只粗糙的大手只是停在她嘴角,拇指轻轻一抹,带走了那粒米饭。
动作自然得像是做了无数次。
“跟着我,是不是很后悔?”
他看着指腹上的米粒,漫不经心地问。
沈离沉默了两秒。
“后悔有用吗?”
她放下勺子,眼神清冷,“在雨林里我就说过,我要活着。只要能活着,跟魔鬼做交易也没什么。”
“魔鬼?”
秦笑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评价很中肯。”
他把那粒米饭塞进嘴里,眼神深邃得像窗外的夜,“睡吧。今晚不用你守夜。”
“那些追兵……”
“那几条杂鱼被吓破胆了,今晚不敢进林子。”
秦调整了一下座椅,闭上眼,那把M1911就放在他手边,“而且,真正的猎人,从来不睡死觉。”
沈离看着他那张在阴影中明明暗暗的脸。
那是一张恶鬼的脸。
但此刻,这只恶鬼守在门口,居然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她缩回沙发,裹紧了冲锋衣。
那是他的衣服。上面全是他的味道。
在这个满是杀戮的荒野里,她竟然真的在他身边,再次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