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看这个。”

苏玥将她的平板电脑转向林风，屏幕上的全息图表悬浮在实验室空气中，像是由光编织的幽灵。时间是上午十点，距离凯斯给出的三天期限还剩四十八小时。

图表显示的是全球时空失序症确诊人数的增长曲线——至少是官方公布的数据。一条平滑的上升线，从一年前的约一万例稳步增长到现在的“五万三千例”，旁边标注着“可控增长，与网络扩展同步”的官方声明。

“有什么问题吗？”林风问，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条曲线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问题在于，这条曲线是数学模型生成的，不是实际数据。”苏玥放大图表细节，调出另一组对比数据，“这是我通过医疗数据库后台权限获取的真实就诊记录统计——不完全，但足以显示趋势。”

第二张图表展开，与第一张并列。

差异令人震惊。

官方曲线平滑上升，像精心设计的斜坡。而真实数据显示的是指数级增长：最近一周的新增病例几乎是三个月前的三倍，且增长速率还在加快。更令人不安的是，病例分布不再局限于频繁使用折叠网络的技术人员或旅行者，开始向普通民众扩散，包括儿童和老人。

“官方数据被系统性修改了。”苏玥的声音低沉，“每一级医疗机构上报的数字，都会被一个中央算法‘调整’，使其符合预设的增长模型。异常的爆发点被抹平，加速趋势被压制，最终呈现给公众的是这条温驯的曲线。”

林风凝视着两张图表的差异，感到一种冰冷的理解。“所以他们知道增长在失控，但不想引起恐慌。”

“不只是恐慌。”苏玥调出第三组数据，这是她从神经科学学术圈内部获取的未发表研究摘要，“看这里：来自七个不同国家的独立研究都指出，时空失序症可能存在‘群体效应’。当一个社区的病例达到一定比例时，新增速度会突然加快，像是触发了某种临界点。”

她放大其中一个研究案例：北欧一个小镇，在折叠网络节点激活三个月后，时空失序症比例达到人口的1.5%，然后在一个月内飙升到8%。官方报告称这是“局部统计异常”，并迅速封锁了该镇的医疗数据访问权限。

“群体效应。”林风重复这个词，“像是传染病，但不是通过生物途径传播。”

“更像是...共振。”苏玥调出另一份文件，标题是《时间感知同步假说》，“有理论认为，人类的时间感知不是完全独立的。在潜意识层面，我们一直在校准彼此的时间感——这就是为什么身处同一空间的人会自然同步节奏，为什么大群人可以同时鼓掌。折叠网络可能在改变这种集体校准机制，创造一个‘扭曲的时间场’，敏感个体首先受影响，然后像涟漪一样扩散。”

林风突然想起他在图书馆地下室那晚，凯斯展示的全球网络结构图。“如果整个网络是一个巨大的‘扭曲场’发生器...那么病例增长不会是线性的，而是像涟漪扩散，从节点向外扩张，涟漪之间还会相互干扰、叠加。”

苏玥点头：“这正是我导师担心的。他正在准备一份内部警告报告，但...”她欲言又止。

“但什么？”

“过去两个月，已经有三位公开质疑数据真实性的科学家被调离研究岗位，一位被诊断为‘工作压力导致的精神健康问题’强制休假。”苏玥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系统在自我保护。”

实验室陷入沉默。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但在林风的感知中，那声音出现了微妙的回声——不是声音的回声，而是时间的回声，每一秒的滴答都伴随着前半秒的微弱重播和后半秒的预感。

他的能力在进化，或者说，在适应这个越来越扭曲的时间环境。

“我需要给你看样东西。”苏玥突然说，她关闭所有公开屏幕，打开一个需要三重生物识别的加密文件，“这是我导师冒着风险给我的。绝对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文件加载完毕。屏幕上出现一段模糊的视频，看起来是由隐蔽摄像头拍摄的。

画面显示一个病房，里面有三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视频标注：深度时空失序症患者，第三阶段，隔离观察。

第一个病人是个中年女性，她正对着空气说话，声音平静：“是的，妈妈，我吃了午饭。不，我不冷。哦，你看，窗外的樱花开了。”——但病房的窗户外面是混凝土墙，没有樱花，也没有妈妈。根据字幕，她正在同时与二十年前去世的母亲对话，和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樱花，而她本人对此毫无矛盾感。

第二个病人是个年轻男性，他在床上反复做一个动作：伸手，停顿，收回，再伸手。字幕解释：他正在体验“时间循环”，每十秒重复完全相同的动作和思维，无法自主中断。护士每半小时会打断一次循环，但十分钟后他又会开始新一轮。

第三个病人...

林风屏住呼吸。

第三个病人他认识。或者说，曾经认识。

“那是...张教授？”他难以置信地说。张教授曾是工程学院的客座讲师，一年前突然以健康原因离职。学生们传说他得了怪病，但没人知道详情。

视频中的张教授坐在床上，眼睛直视前方，但焦点不在任何实物上。他的嘴唇在动，发出声音，但那些词句破碎而不连贯：“周四...不，是周五...火星轨道...2068年还是2075年？杯子掉下来了，但我接住了吗？我接住了，但还没掉...还没掉...已经掉了？”

字幕显示：张教授的时间感知已经完全碎片化。他无法区分记忆、现实和想象，无法将事件按正确顺序排列，甚至无法确定基本的因果逻辑。他同时生活在多个时间点，每个时间点都同样真实。

视频结束前几秒，张教授突然转向摄像头方向，眼神聚焦，像是一瞬间恢复了清明。他用清晰的声音说：“告诉后来者，不要看进网的眼睛。它会回望。”

然后他的表情又恢复空洞，重新开始破碎的自言自语。

视频结束。

实验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张教授是早期研究幽弦能量的物理学家之一。”苏玥打破沉默，“他是第一批提出时间感知风险警告的人。六个月前被诊断为‘晚期时空失序症’，送入隔离设施。官方说法是长期工作压力导致的精神崩溃。”

“他说‘不要看进网的眼睛’。”林风重复那句话，“和凯斯说的一样：‘网络看到了我，然后向我回望’。”

苏玥关闭文件，所有痕迹被彻底擦除。“我导师说，张教授在完全崩溃前，留下了一些笔记。笔记被没收了，但他偷偷拍了几页照片。”

她调出几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手写的方程式和潦草的注释，大部分难以辨认，但有几个短语反复出现：“集体意识汇聚点”、“时间维度共振频率”、“幽弦作为界面而非源头”。

其中一张照片的底部，有一行加大加粗的字：

**“他们不是病了，他们是先驱。但先驱往往会死在未到达的应许之地。”**

林风感到脊椎发凉。“他认为这不是疾病？”

“他认为这是人类意识适应更高维度感知的...痛苦过渡期。”苏玥的声音颤抖，“问题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完成过渡，只会在中途崩溃，像张教授那样。而系统选择掩盖这一切，继续推进，寄望于‘适者生存’。”

她抬头看林风：“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案例如此重要。你的症状发展比常人快得多，但你保持了相当的认知连贯性。我导师认为，你可能属于极少数能够适应而不崩溃的个体。研究你的大脑如何管理时间碎片，可能是找到安全过渡方法的关键。”

林风想起凯斯邀请他成为“时间侦察员”的提议。现在他更理解其中的意义了：他不是病人，他是实验样本，是研究对象，也可能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林风最终说，决定部分坦白，“有人在接触我，想让我帮助他们理解折叠网络的结构。他们说，找到网络的弱点，也许就能找到控制或修改它的方法。”

苏玥没有表现出惊讶。“是锚点组织，对吗？”

这次轮到林风惊讶了：“你知道？”

“我导师是他们的外围成员。他没有明确说，但我从他的研究方向和接触的人能推断出来。”苏玥直视林风，“他们找过你了？”

“给了我三天时间考虑是否加入。还剩两天。”

苏玥沉默片刻。“我无法替你做决定。但我要告诉你：根据我接触的数据，如果不加干预，按照当前趋势，一年内全球将有超过五十万人达到张教授的状态。五年内，这个数字可能达到数百万。而折叠网络届时将成为人类社会的基础设施，无法关闭，无法脱离。”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我父亲就是早期患者之一。他现在住在隔离设施里，认为自己是七岁的孩子，而我是不认识的护士。每次我去看他，都要重新自我介绍。”

林风终于明白了苏玥投入这项研究的个人原因。那不是学术兴趣，是切身之痛。

“我父亲曾是第一批折叠网络工程师。”苏玥继续说，声音平稳但眼神泄露了痛苦，“他参与了月球基地的建设，是幽弦能量应用的先驱。他相信自己在为人类创造未来。然后他开始忘记事情，最初是小事，后来连我的生日都记不住，再后来...他失去了时间的连贯性。官方说这是‘职业病’，给他颁了奖章，提供了最好的医疗——也就是终身隔离。”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研究时空失序症，不仅是为了科学，也是为了理解发生了什么，为了找到可能的方法...哪怕不能治愈他，至少阻止更多人经历同样的事。”

实验室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是理解的沉默。

林风看着平板电脑上那两张并置的图表：虚假的平滑曲线和真实的指数增长。他想起视频中张教授破碎的喃喃自语，想起苏玥父亲认不出女儿的脸，想起凯斯展示的那些失去自我的侦察员。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闪回和预知，那些跨越时间的碎片，那些平行现实的瞥视。这些能力让他恐惧，但也赋予了他某种可能性——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理解别人无法理解的结构。

“如果我加入他们，”他最终说，“你会帮我吗？不是作为锚点成员，而是作为...研究者。记录我的变化，分析我的数据，确保我不会变成另一个张教授。”

苏玥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一直都在这么做。而且我答应你：如果你的症状开始失控，如果你出现时间感知崩溃的迹象，我会第一时间介入，不惜一切代价。”

“包括违背锚点的指令？”

“尤其是违背指令，如果需要的话。”苏玥毫不犹豫，“科学的第一原则是保护研究对象。你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研究案例。”

林风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在这个一切都在变化、数据被操控、真相被隐藏的世界里，至少有一个承诺是真实的。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实验室门外的走廊传来学生们课间走动的声音，那些正常的、线性的时间生活，对他们来说，昨天是昨天，明天是明天，现在就是现在。

但对林风来说，这些界限正在模糊。他能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伴随着十秒前的回声，能看到透过窗户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五分钟后的角度预演。

“今晚我会做出决定。”他说，“在那之前，我们还能做什么？”

苏玥思考片刻：“有一个测试我一直想做，但需要你的完全配合。我想看看，当你有意识地同时观察多个时间层时，大脑的哪个区域在协调这些信息。这或许能揭示为什么你能保持连贯，而其他人会崩溃。”

“现在吗？”

“如果你准备好了。”

林风点头。他知道这可能会加剧症状，可能会带来更多的时间碎片，但也许这正是必要的——理解自己，才能控制自己。

苏玥连接好所有传感器，调整到最高精度模式。“我会引导你逐步展开时间感知。从简单的过去和未来碎片开始，然后尝试同时观察三个时间点，最后...如果你能做到，尝试感知时间本身的结构，就像你描述过的那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