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如斯离开后，叶寒秋心中才升起一阵无力感。只要一看到林如斯那双眼睛，那些嘲讽声、辱骂声便一齐涌上他的脑海，让他入坠深渊。

“人生于天地之间，不过俯仰一瞬，若白云苍狗，风过无痕。月常缺，事无常，人世繁华不过黄粱一梦。鼎铛玉石皆是虚妄，富贵荣华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还记得那年塞外长歌，大漠如雪，纵马于关山之外，笑世人皆为草芥。

如今我家破人亡，血海深仇不得报。道是：昔趋魏公子，今世霍将军，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然一路走来，幸得尔相助，我亦见过许多清明之景。相信假以时日，便能沉冤得雪，雨过天清。

患难见真情，富贵见人心。尔行事坦荡，做事无愧于天地，上报君王，下护黎民。我自认无才无德，无貌无能，唯有一颗真心相付。

若尔不弃，妾身愿永世相随。”

女子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每一个字都刺在了叶寒秋身上。她在向琅轩告白吗？看着自己怀里的那把古琴，羞愧、自卑、失落、愤怒、不甘，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将他压得无法呼吸。原来，自己已经失去了争取她的权利。

不想再继续听她说下去，叶寒秋只想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将琴留在门口后，叶寒秋便逃窜似地大步离开。

“师傅，师兄，你觉得怎么样啊?如果我这样跟寒秋表白，他会答应吗？”林星儿紧张地看着两人。

琅轩掏了掏耳朵，满脸痛苦道：“写得狗屁不通!我要是叶寒秋，烦都要烦死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跟他说'我看上你了，要么你娶我，要么我嫁你'?非要写个这么文邹邹，酸不拉几的东西。”

“我说也是，师妹你看上叶寒秋哪点了?你可是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人，如果真的嫁给叶寒秋这么一个窝囊质子，别说报不了仇，可能还要被叶寒秋连累死，你可要想清楚。”汪恩不以为然道，语气里都是不屑。

林星儿有些不悦，恼怒道：“师兄，你若再这般诋毁寒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得得，我错了，师妹别生气。我这就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来了没?”汪恩赔笑道。知道自己触了这个小师妹的逆鳞，便主动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然而汪恩刚出门就看见一个衣角消失在院外，他一眼便认出那个人影是叶寒秋。看了看脚下的伏羲琴，汪恩顿时了然，叶寒秋定是只听到了他们一半的谈话就匆匆离开了。汪恩冷笑了一声，这简直是天都在帮他。他向来看不起叶寒秋这小子，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最后是叶嘉南当上了太子，那他就绝不会让叶寒秋活着回到西陵。

如果小师妹真的嫁给了叶寒秋，那剑圣一门不仅要帮师妹洗清冤屈，还要掺和进叶寒秋两兄弟的夺嫡之争。这无疑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恶战。所以，他决不能让两人在一起。

看着地上那把古琴，汪恩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师妹，你可别怪我心狠。

“师兄，寒秋他来了吗？”林星儿等得有些着急，一看见汪恩进来，便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今日是她的生辰，再过几天她便要随师傅前往忘忧谷精进剑术了，所以她便想在今日向叶寒秋表明心意。可叶寒秋却迟迟不来，让她心中愈加地忐忑不安。

汪恩坐了下来，抱怨道：“你别说了，我连叶寒秋的人影都没有看到。师妹，我看叶寒秋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干嘛一直念念不忘?”

“汪恩!”琅轩怒吼出声，声音里皆是不悦。汪恩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

琅轩又道：“我徒弟这么优秀，叶寒秋他敢不要?想来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我们再多等等也无妨。要是他今儿不来，明儿我就上门帮你揍死那混小子!”

林星儿没有回答，只是生硬地笑了笑，一字不发地坐在角落里等着叶寒秋的到来。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等了一晚，都没有等到叶寒秋。

叶寒秋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他知道自己不如琅轩，可他仍然不愿面对林星儿选择了琅轩这个事实。他原本，想在今日向她表明心意的。现在，都没有必要了……

“质子，汪恩公子说，星儿姑娘约你去护城河边见面，有要事商量。”韩冰敲了敲门，忧心忡忡道。质子自从昨晚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谁都不见。

叶寒秋皱了皱眉，她怎么会约自己?难道是想告诉自己她和琅轩在一起的事?叶寒秋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发现，就算事实真的是他想的那样，他也愿意去赴这个约。叶寒秋啊叶寒秋，你还真是卑微得可以。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叶寒秋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那股寒意将他紧紧缠绕，让他觉得置身于冰窖。

“你看那个人好蠢啊，怎么站在那儿淋雨啊?”

“别说了，说不定是被姑娘抛弃了。”

“长得这么好看，还会被抛弃，真是可惜啊。”

各种议论声传到叶寒秋耳朵里，让他痛得难以呼吸。原来自己是被抛弃了吗？被亲哥哥抛弃，被父王抛弃，被国家抛弃，现在又被她抛弃?一股火气蹿上心头，他等了她一天，现在不想再继续等下去。现在，他就要去找林星儿问个请楚!

林星儿坐在窗边，看着阴沉的天空暗自发呆。叶寒秋他在干嘛?昨晚他为什么不来?是自己惹他不高兴了吗？林星儿不敢去责问叶寒秋，她害怕会听到令自己崩溃的答案。她知道，在叶寒秋身边，还有一个叫“清菡”的姑娘。只是她却再也没有勇气向叶寒秋示爱了，勇气这种东西稍纵即逝。

“丫头，还在生闷气呢？”琅轩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笑了一声。他虽是她师傅，但岁数上却并未年长她多少，自小便拿她当妹妹看待。见她这般难受，琅轩心里也不好受。他本想去揍叶寒秋那小子一顿，但她却死活不让，他也只好作罢。

“为师好久没有听你弹过琴了，不如你给为师演奏一曲?”琅轩掏出腰间的玉笛笑了笑：“为师许久不演奏这玉笛，也不知这技艺生疏到了什么地步?你不是想给叶寒秋那臭小子弹一曲凤求凰?为师现在就来考考你的功夫。”

林星儿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便笑道：“我倒是想弹给他听，也得他给我这个机会啊?”

林星儿一边叹气一边把古琴找了出来。都说琴语皆情语，也不知叶寒秋能不能听懂她的心思。

叶寒秋还未走进农院，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琴笛和鸣声。凤求凰……原来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了。叶寒秋突然觉得一阵无力感涌了上来，所有的质问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质子你真的来了?”汪恩从一旁走了出来，故作诧异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今天就是师妹和你开了一个玩笑，没有想到你居然当真了。”

“玩笑?”叶寒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汪恩笑了笑，道：“我这师妹生性顽劣，最喜欢的就是把别人的感情玩弄于鼓掌之中，也只有在面对我师傅的时候，她才会有几分真心。”

叶寒秋忍不住握拳，强忍着火气阴冷道：“我不信。”

汪恩嗤笑了一声：“我叫你声质子是给你面子，你何必还要再继续自取其辱?你以为你还是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叶寒秋，你现在不过是条丧家犬，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拿什么去爱她?你自己好好看看，她和我的师傅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之前接近你，也不过是看你可怜、同情你、把你当成消遣罢了，谁知道你居然对她存了妄想。实话告诉你，今天就是师妹让我来赶你走的，她早就不想搭理你了，偏偏你还这么不识相。想必你昨天也听到师妹对师傅的表白了，她不想因为你而让师傅产生误会，所以你还是识趣些吧。”

叶寒秋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血肉之中，然而这些痛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苦。琴笛声和欢笑声不断地传来，叶寒秋却觉得越发得难以呼吸起来。原来都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像个跳梁小丑般在她面前上窜下跳。

自卑和愤怒将叶寒秋卷入绝望之中。他不想再辩论什么，他现在只想逃离，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然而汪恩却叫住了他。看着叶寒秋狼狈不堪的样子，汪恩嗤笑道：“质子，师妹昨儿不小心摔坏了你送来的这把古琴，你别见怪啊。虽然这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比不上师傅送她的那一把瑶琴，但这好歹是质子的一片心意，就算她不喜欢也不能砸了啊，实在是太任性了。师傅昨天已经狠狠地骂过师妹了，质子你就不要再跟她计较了。至于这断琴，就劳烦质子自己拿回府中了，也省得师妹又让我再跑一躺。”

叶寒秋看着眼前那把断成两半的伏羲琴，反而镇定了下来。是他太天真，才会让人一次又一次地被把他当成猴子耍。他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屈辱过，仿佛脱光了衣服被人注视嘲笑着。自卑像是烙印般，牢牢地印在了他骨子里。叶寒秋抱着那把断琴，死死地看着汪恩。在他的眼睛里，叶寒秋看清了自己的样子——一条狼狈不堪、任人宰割的丧家犬。

叶寒秋的眼神渐渐变得狠厉起来，头也不回地抱着断琴大步离开。他记得和林星儿的初见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她撑着雨伞替他挡去了所有的血雨腥风；而今晚的雨比那天还要大，他却再也不需要有人替他打伞了。

叶寒秋坚定地在大雨中行走，目光变得寒冷而绝情。林星儿，今日你施加给我的屈辱，他日我定当百倍奉还。

汪恩的眼睛眯了眯，不知为何他觉得叶寒秋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具体的感觉，但他觉得叶寒秋身体里的一部分彻底死在了今天这个雨夜。但是谁又在乎呢？汪恩嗤笑了一声。

“师兄，这么大的雨，你在外面和谁说话啊?”林星儿在屋内问道。

汪恩笑了笑，回道：“没事，一条狗跑了过来，我把它赶走了。”

回忆戛然而止，浴桶中的水已变得冰冷，叶寒秋低下头将自己沉入了水中。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从接到琅轩逝世的消息起，他和林星儿就走向了万劫不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