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祾帝宫桐华殿。
自东祾帝身体大好以后,便移宫至明烈皇后生前所居寝殿桐华殿,除了青凌子与高欢、东后外再不见第四人,东后及姜太傅以不合礼数为由劝了几句,终究是无功而返。
朝堂之上的纷纷扰扰似乎被桐华殿的朱门挡了干净,东祾帝坐在蒲团上,与高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弈着,那般眼底乌青,双眸含血的模样,看起来精神极度不佳。
“陛下近日可是又失眠了。”
“不曾。”
“陛下可是担心通天台。奴婢以为,有三皇子监工,通天台一定可以如期完工。”
“老三是个笨的。”东祾帝摇了摇头“我给了他那么多权,他握得稳的有多少,我让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做的到的又有多少。”
“奴婢愚钝,陛下既然爱护三皇子,为何不放他出京。”高欢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东祾帝,他以为他这般僭越的话,东祾帝会发怒,而陛下只是平常地看着棋局。“若朕放他出京,便是给他一千里封地又如何,他不甘心偏安一隅,又守不住封地,还是会死。朕在位,可以保他平安与荣华,朕若离开这个皇位,还有谁会护着他!”
“陛下为何不与三皇子说明,您是为了磨光他的斗志他才放任他与太子殿下争权,而不是真的希望他继承大统。”
“所以说,老三愚钝。朕若愿以他为继,便早已废太子重立,如何需要他争。”
殿外脚步声近了些,高欢坐直身子连连称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与陛下对弈都能瞌睡。”
“罢了,你陪朕一天,也倦了,免罪。”
朱门由外推开,青凌子托着一只精巧的紫玉盒子,一撩拂尘踱进殿内,递上盒子“陛下,这是今日新出的丹药。”
“道长费心了。”东祾帝打开盒子,取出一枚墨绿色的丹药来,转手放入口中,不曾咀嚼,堪堪吞了下去。
“陛下。”高欢望了一眼东祾帝,摇了摇头。后者却像不曾看见似的,笑吟吟地由青凌子搀扶着回了轮椅。
“青凌告退。”
“去吧。”
那抹青色方消失,高欢便挪了半步直挺挺地跪在东祾帝面前“陛下,您为何如此执着,若那些丹药有用,您早就能站起来了!”
青凌子与国师师出同门,修的是炼丹之道,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因此早些时候,高欢也是信他的,可近来,东祾帝服了他的丹药后,夜夜噩梦缠身,身子越来越差,他便不愿再信他。
“高欢,你逾越了!”高欢自诩深得帝心,伴驾十余载,东祾帝从未斥责于他,因而这一声近乎于咆哮的怒声,让他生生愣了几息。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东祾帝已转动轮椅,自行离去。他慌忙起身扯出一个极其真诚的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东祾太子府,濯浪亭。
“殿下。”
“析公子无须多礼,坐。”
析良再作一揖,掀袍坐在淳于铖下手位置。天官吩咐下人添了酒菜,便候在淳于铖身侧,为他和析良分别斟了酒。
“本以为你还要再查上几日,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公子了。”
“良不才,所幸不辱使命。”
淳于铖半举着酒杯,“公子,请。”
“多谢殿下。”
二人杯中的酒都见了底,淳于铖方开口道“公子无论查到些什么皆可尽言。”
“诺。臣便从蓝侧妃讲起吧。”
淳于铖打发了天官,自酌自饮,析良的话,一字不差落入耳中,入口的佳酿便越来越苦。
“许俨呢?他如何?”
“许詹士曾私自带蓝侧妃出府三次,最近一次是今日巳时。”
“他们去了哪里?”
“泗水坊内醉仙楼。”
“我倒是个傻子。”醉仙楼是林相府中产业,上京知晓此事者,不知凡几,他们竟是避也不避。“我本以为云阁一事只是她一时糊涂,却不想她本是蛇蝎心肠,竟连蓝夫人那般端和亲善的主母都下的去手。甚至连许俨都……”
“许詹士心悦蓝侧妃已久,蓝夫人毒发以后,蓝侧妃被逐出府,是住在他府上。”
“怪我不察。如若我早些知道许俨心意,我一定会求父皇为他赐婚,成全他,断不会到今天这个局面。”自云阁之事以后,他便再未与蓝雨凝亲近过,而今日为她诊平安脉的御医却探出她有了一个月的身孕,这局面,真讽刺。
“许詹士是君子。”因为是君子,所以不愿强人所难,不愿强娶一个无心与他的女子。对于许俨,析良心中还是有几分惋惜。
“君子,他助她,算计她心悦之人,再自荐枕席,珠胎暗结,好一个君子。”淳于铖放下酒杯,望了一眼兰若院的方向,痴痴笑出声来,那副哀莫神色,便是析良也不忍直视。
普天之下,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女人与兄弟珠胎暗结,除非证据确凿,避无可避。“蓝侧妃腹中子,良劝殿下好生处理。”
“你以为,我该如何处置他们。”
“小不忍则乱大谋。”析良亦放下酒盏,手指在桌上,敲击出一段令人平静地乐声来。“对于蓝侧妃,殿下可以寻些女子刺激她一番,她若是急了,便会露出马脚,暴露她身后之人。至于许俨,殿下只要对蓝侧妃不好,许俨便会心急。”
“今日你我之事,无须向你家主子汇报。”
“自然。”
面前坐着的分明是析良,淳于铖却仿佛看见了蓝雨晞一样,许是他与她相似的处事风格,让他乱了心智。“晞儿与你家姑爷可还好?”
“相敬如宾。”析良想了想,如是回答。是啊,昨日听闻楚云清病了,她可照顾了一宿,今日过了巳时,方才回府。
“父皇不豫至今,可与那日我带她入宫有关?”
淳于铖说完,停了所有动作,直直地望着析良的双眼,锥心入体。
析良并未躲闪,抬首坦诚地迎了上去。小姐信任殿下,亦不希望殿下知晓当日宫中之事,他明白小姐的心思,却乐意装个糊涂。殿下的心境,是时候有所改变了。“若有关,当如何?”
若有关,当如何?淳于铖垂下双眸,再未作一词。晚间,长风带着一丝凉意,涤荡长亭,亭中酒气散了一半,忧愁多了一半。
“今日良陪殿下,不醉不归可好?”
淳于铖抬起半醉的眼帘,“好,不醉不归。”杯酒入腹,似乎心中所思便淡了些,似乎心中的自责便淡了些,似乎他从未带她入过宫,似乎父皇不曾辱她,似乎她仍是他的未婚妻,他名正言顺的爱人。
“今年的选仕,将你的名字添上吧。”
“多谢殿下。”
“天官,今日醉酒便不去王妃处了,去兰若院吧。”
“诺。”
东祾楚家别院。
“公子,西境密报。”
休息了两日,楚云清的身子已好了许多,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些许血色。慎甫一进门,便见他衣冠整齐地坐在青案前,手边阅过的密折高已有尺余。
“说。”
“我们安插在邯城,坞城郡守府的谍者,折损了七个。”
“可有见到尸体?”
“并未,只是讯息全无。”
“七个谍者,如何才会死不见尸,音讯全无?”楚云清抬头看着慎,蓦地神色肃杀起来。
“公子以为,有人策反?”
“最好不是。”
安插在坞城与邯城的谍者,皆是由他与慎亲自挑选所得,当年也的确 算是英才济济。时至今日,他们之中,长久些的,已在西境待了七年。七年,足够长,长到足以磨平人的棱角,耗光人的热血,足以让人背叛曾经并肩携手的兄弟挚友。
“传令下去,切断西境谍者之间联系,无我命令,不得救人。违令者,诛。”
“诺。”
慎传了令,再折回楚云清身侧时,青案上的密折已经尽数阅完。
“公子可要休息些时辰。”
“不了,去景山。”楚云清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慎,眸里闪过一丝揶揄“换身衣服再陪我去。”
“啊?”
“夕照山庄,不迎莽夫。”
“诺。”慎垂眼看着自己的皂靴,咬了咬牙道“只是,慎没有儒服。”
“无恙,我已差折雅替你备好。”
折雅,越水郡守庶女,楚云清心腹之一,古灵精怪,喜与慎斗嘴,常胜之。
“诺。”
“你回来啦。”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慎推开房门的时候突然响起,慎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
“你为何在我屋中?”慎咬牙切齿地望着面前人,生生将手从剑柄移开。
“我来给你送衣服啊,你不谢我便罢了,凶我做什么?”折雅昂着头,与慎对视在一起,那般委屈模样,让慎生出的确是他过分了的念头。
“多谢。”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提过她的衣领将她丢在屋外,插上门,走到床边,床上一套整齐的儒服平铺在上。
银丝长袍、雪色襜褕、草木灰色大氅,同色织纹缓带,足够精致齐全,却是他从未尝试过的。
幸好,慎跟随楚云清已久,虽未曾亲自侍奉他更衣,耳濡目染,穿起儒服来,也不算为难。
换好衣服,松了木簪,戴上纱冠,他便趿着乌木屐,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出了门,寻到楚云清处。
“公子,我已换好衣服。”
楚云清抬头扫了他一眼,“走吧。”
“诺。”
上京城外有名山,名景,有美湖,名,夕照,本就是才子佳人趋之若鹜之地,如今又有人合着文人心性,修了夕照山庄,广邀四方名士,流觞曲水,恣意逍遥。
夕照山庄依山而建,据湖为景,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是自在风情。亭是青竹黛甍长亭,桥是青石板桥,水是山石清泉,一步一景,景中人,更是宽衣缓带,青丝垂肩,木屐叩地,占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