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清与慎一起踏下马车时，便只看到这一幕。“到是个不输云阳的好地方。”云阳城地处江南，山水绝佳，自天下大定时起，便是名士聚集之所。

“公子也是慕名而来。”不远处，一颇为俊雅的男子立在马车前，朝着楚云清和慎抬手一揖“幸会，在下云阳白出岫。”

“幸会，楚云清。”楚云清抬手回了一揖，便在男子惊艳的目光中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

白出岫抬步跟了上去。“楚公子好颜色。”

楚云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白公子亦有殊容。”

慎偷瞄了一眼自家公子和白长溪，继而强忍着笑意，飞快地侧过头去。公子竟然又被男人调戏了，不过幸好，这男人容色虽不及小王爷，却也勉强可以入眼。

“楚公子可愿与在下一同前行。”

“不愿。”冷冷的声音斩钉截铁，白出岫的笑脸一僵，脚步顿了几许，楚云清扯过慎与他一道踏草而去，那般鹤唳九天的天人之资落在他的眼中，亦落在山庄中其他人的眼中，万物失色。

小路尽头，长亭中弹琴的男子收了最后一个音节，起身走下长亭，朗声道“素闻楚公子擅琴，不知希音是否有幸，得公子指点一二。”

山间多古木，遮天蔽日，阳光却有失偏颇，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将希音的身影映在草地上，融进湖光山色里，万物生辉。

“大音希声，希公子之名，如雷贯耳，指点二字，在下实不敢当。”

楚云清落身在长亭侧石板路上，趿着木屐缓步踏上长亭，乌木鞋底敲击着石板，奏出一段似涓涓流水、潺潺入耳的曲子来，那般从容与写意，不输方才那段琴。

希音闭上眼睛陶醉其中，待乐声停止，他方睁开双眼“楚公子之才，大矣，希音心悦诚服。”

“蒙希公子不嫌。”

“流觞曲水，楚公子可有兴趣。”

“多谢公子相邀。”

二人便一前一后踏着青石板，越过小桥，来到一处码头前。码头里，泊着清一色的乌篷船，穿着青袍的艄公端正地立在船头，手中握着乌木长篙，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楚公子请。”

“恭敬不如从命。”

慎伴着楚云清率先上了一艘船，艄公撑起长篙，乌篷船便平稳地朝着湖中央滑去，希音与其他几名文士紧随其后。

待中众船行到湖中央之时，那里已是言笑晏晏，酒香四溢。

湖中央一众见又来了新友，便吩咐艄公将船横起，和着新加入的船只，首尾相连，围成一个完整的圆来。圆中央一叶扁舟孤独地横着，舟上坐着两人：一人盘膝而坐，手抚瑶琴，绸缪束发，雪纱披身，如山间明月，皎皎色孤，一人侧躺舟中，手握白玉杯，青丝披肩，裹柳色长袍衣襟半敞，香肌玉骨，色授魂与。

“既然又添了新客，那便一起加入可好。”着着裹柳色长袍的男子撑着身子趴在船沿，冲着希音的方向施施然一笑，那般媚色，看得希音心惊胆战。

希音抖了抖云袖，恍惚间抬头与他暧昧的目光堪堪对在一处。他在提醒他，他与他着了同色的衣衫，同色的木屐。

希音收回视线，无奈地摇了摇头。本以为南曦摄政王府小王爷是个风流人物，不成想云阳一面，他便纠缠至此。

看着希音无可奈何地样子，千戈澜痴笑出声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欲一探何事引得美人发笑。

“表哥，惹了希公子不悦，小心他再将你丢进莲池。”的确，蓝雨晞初次见到二人一起出现，便是在蓝府镜湖莲池。彼时千戈澜不知如何触怒了希音，以好脾气闻名无极海的希公子，竟拎着他的衣襟将他丢进了莲池。

她赶到时，千戈澜方从淤泥里爬起，一身狼狈，池畔希音看着他，笑得春风和煦。

“呵，上次不过是我让着他罢了。谁让表哥我一贯怜香惜玉。”

在场之人，多为儒士，其中武力颇佳、耳目聪明着众多，希音便是其中之一。

千戈澜还在朝着蓝雨晞挤眉弄眼，忽地手背一痛，白玉盏脱手而出，落在碧水之间，浮沉自在。

曲水流觞，觞已入水，曲自相随。他便抬手从身侧摸出一支青玉晞来，贴在朱唇之下，修长的指按上玉萧，仙乐乍起。

希音抬起头望向他，眸中晦暗不明。

十五日前东祾云阳城。

云阳本钟灵毓秀之地，景与人皆是天下独佳，迁客骚人，多汇于此，或踏水窥香，或览物娱情，或以文会友，或大隐于市……成就了云阳天下文士之都的美名。

晚霞碎落，热气未消，江面云蒸霞蔚，溟濛多寥廓。江岸画舫如云，香风如潮，高檐相连,画梁相接，扰攘多人烟。

倏而之竹之声踏破细碎水纹，横波而来。

“公子。”

江岸画舫之上，青袍男子正凭栏远眺，一曲已停，身后乐妓轻软的声音将他的心神勾了回来。

希音回首，迎着晚霞走向乐妓，晚风撩起他垂落肩上的青丝，缠绕在耳后，露出一方眉目如画的脸来。此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不输宋玉之资。

缓带翻飞，缠绕着他迎风而舞的云袖，一半是写意风流，一半是温文儒雅，江南所有的景与情盈此一身，绝无仅有。

乐妓抬起半垂着的美人首，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如此便能将他的容色刻入骨殖，铭于心间。

“芷江姑娘琴技尚可。”

云阳第一琴妓，不过如此。

希音开口便是如是一句，然后留下一张银票，便踩着登船梯走下画舫，青衫融进薄雾里，融进芷江眸中，渐渐模糊。

倏而，一声悠扬的箫声拨开云霞，破空入耳。希音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石拱桥，桥上，一人坐在石阶上，青丝绞着绸带，铺在红衫之上迤逦进江南雾色里，辨不出是男是女。那乐声，便出自他手中的青玉萧。

希音脱下木屐，拎在手中，踏着布满青苔的青石板，轻手轻脚走向石桥。

“青石板湿滑，公子为何脱屐？”

他刻意脱了屐，桥上人还是发现了他，希音索性迈开步子，自在地踏上石桥，拾阶而上。“乐音甚美，不忍扰之。”

“是吗？”那人起身走向他，一步一红霞，“在下觉得，再美的音，也不及公子容色。”

“红颜枯骨，不及绕梁余音。”

“我为你歌一曲如何？”那人忽地欺尽他，在他耳畔呢喃着，珠玉之音并着呼吸声一起钻入他的耳中，四处为家。

“多谢公子。”

月色朦胧，星河寥落，他倚着石桥，和着夜色而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字一句，情深意浓，深得像是云山忘不见底的渊，浓得像是云江化不开的雾。若是有一见钟情，这便是了。

“南曦千戈澜，后悔有期。”落下最后一字，未待希音发作，他便转身跃上江边烟柳，绝尘而去。

石桥一别，他便从云阳追到上京，追到蓝府，追到此，果然是后会有期。希音探手捞过浮到船边的白玉盏，音色清雅“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好，好，好。”白出岫几乎激动地跳起来，直直地望着希音，连连说了三个好字，才得安静。

千戈澜眼刀扫了他一眼“你这好色之徒怎么也在？”

“我乃云阳白出岫，如何不能来？”

云阳王嫡次子白出岫，少有贤名。五岁赋诗，七岁作赋，十二云山春日宴大败名士璋，闻名遐迩。但此人是个颜痴，只好颜色，不论男女。

“希公子不是俗人。”所以看不上你，你可以死心了。

“公子盛容，出岫不与你争。”

白出岫望了一眼千戈澜，那般雌雄莫辨的瑰丽颜色，他还真是不忍回诘。

“你。”

千戈澜气极，奚落他的词，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力气被卸了干净。

酒杯再落入水中时，白出岫撩起衣袖，探手入水，暗自使了力气，那白玉盏便向着他漂了过来。

他抬腕捞过白玉盏，目光从楚云清，希音，千戈澜和蓝雨晞的脸上过了一遍，方才开口吟道“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如此，公子认为，出岫可能入得此山庄？”

“入得。”千戈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索性窝在船舱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日薄西山，飞鸟还巢之时，乐声渐止，众人乘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