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封地分封，梁国可谓急不可耐，荣成王才过身几日，便派了使者前来赐旨，卓阳即刻成了新任的王上。

封王典礼十分简陋，梁国使者有几分不悦却也闭口未言——毕竟旧王才去，人人还穿了素色，此景此情并不宜大张旗鼓。

典礼匆匆结束，便开了晚宴，那使者与卓阳同坐首位推杯换盏，王后哦不，太王后也只得了一侧的位置，她的脸色已经比从前几日红润了些，瞧上去精神许多。

“听闻荣成王既将迎娶新后，可定了吉日？”那官使饮尽一杯，状若无意的问道。

“左相倒消息灵通，是有此事，不过如今你也瞧见了，家有白事，不宜将大喜之事提上日程。”

卓阳也对答如流。

“是了，荣成王是有孝心的。只是若有娶得新后的打算，那前一位已故王妃的灵柩，是否可以归还于大梁？”

我站在太王后身侧，听闻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岂不是让前王妃不得安宁？

“素闻大梁国风文雅知礼，如何能这样来回折腾一个已故之人？左相三思。”卓阳也觉出欺人太甚，他的拳头握了又握。

那左相只哈哈一笑，“你大约不知，我今时来此，抬回前王妃灵柩便是要务之一——该三思的是您。”

卓阳默声良久道，“是陛下的旨意？”

“是——我将在黎牧留居三日，还请荣成王三日之内将此事做的妥当，如此等臣下回了大梁，也好有个交代。”

不愧为梁国左相，话里的傲气充斥着整个大帐，话毕便见他拱手径直要退席，只是无铭在席间终于安耐不住，他起了身，两步上前，“王妃已身死四五月有余，尸骨早已不堪，若左相执意如此还请修书一封致长安，问一问宫里的陛下是否当真如此绝情，连一把腐朽的尸骨都不放过？”

事实上，人人都知道过身四五月有余的人于地下是怎样的景象，只是人人都避之不及。无铭这样将此拿到台面上，是有几分不敬的，无论是死活还是如今当着天下的梁国。

那左相听及，目光随着无铭的声音落了过来，他盯了无铭许久，道，“你便是前王妃随过来的？”

“左相好眼力。”

无铭直视回去，毫无惧意的答道。

只见左相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将无铭吸了进去，那怒气想是要冲天的，可再瞧无铭，他仍不为所动。

场面一度收不了场，我急中生乱，只好上前，小声道“无铭前锋，您的伤口该换药了——请随奴婢来——”

“慢着——”我的手还未搭上无铭的衣角，那左相却先喊住了我，“姑娘长相不似草原之人？籍贯何处？”

“她同我一样，皆是前王妃的随嫁下人——此事你不必多问，只听我说的，挖坟掘墓之前先修书一封给陛下——辛苦左相。”

无铭话音落地便向卓阳行了退礼，随我出了大帐。

至于方才关于随嫁的身份，想他只是因了那左相识错了人，为了不过多纠缠顺坡下驴罢了，我便未做他想。

直到走出大帐数十多步，我才敢嘱咐一句，“我知你瞧不惯前王妃之事，只是你如今身负重伤未愈，便不要随意出头——”

他未答我，许久才答我一声嗯。

我与无铭渐行渐远，大帐里后来又如何，一概不知。行至家门口，倒是看到漫格在院落里忙里忙外，她瞧我俩回来，一路小跑出来迎接，“卓阳你今日不该去宴上的，这伤口才好过半。”

她的话里焦急而紧张。我将卓阳交到她手里，“是了，他是不该出去！总在席上令人担忧！也让你时时惦记！”

“姐姐说的什么话……”漫格的脸红了一片。

我将他们送进帐内，接过漫格的茶，放在嘴边细细珉了一口又说道，“你二人的婚事是该张罗起来了，为免夜长梦多，我这几日便让太王后做主，让你们早日成婚。”

无铭缓慢而清晰的拒绝道，“我与漫格的事，你不必操心，你只…只顾好自己便是。”

漫格为无铭换药的手顿了顿，头更低了些。

我有几分不解，问道，“这是为何？如今帐内诸事扰人，你好歹是帐前的人，王上大约是没空理会的，我去求了太王后……”

“不必了，漫格她年岁也小，我如今也未有这样的心思，况且扎德才战死，我实在无心旁的。我自会筹谋我与漫格的将来——你不必再多心了。”

话已至此，我便不再多说，只是漫格整理好那一堆换下来的药渣，说了家中有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无铭在一旁发愣，竟一时没了话，恰好此时太王后身边的婢女来寻我，她道是宴席已结束，太王后叫我回帐里陪同，我应了声便要跟去，可终究我还是回过头，同无铭说道，“上过战场，大约你也瞧见了战争与死亡的残酷，扎德的遭遇你是见得的，因此，我知你怕给不了漫格未来，才如此犹豫的。只是女孩子脸皮是薄些的，你今日的说辞在她看来是厌烦她，不想与她共商未来了。”

话毕我又郑重道，“无铭，许多事你不必杞人忧天，不曾发生过的，都是不存在的。不负眼前，才有往后。”

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告诉我，这些话他是听了的，我这才放心的随婢女去了太王后处。

太王后如今心里脆弱，时时要人陪伴，大约觉得我还能说上话，便时时召我在跟前伺候。等我踏进她的寝帐，她已卸了一身装扮，正斜依在贵妃椅上打盹。我刻意放轻脚步，可还是吵醒了她。

“你来了，”她缓缓睁开眼睛。

我福了一礼，道，“又没有旁的事，太王后该再歇息会儿。”

“如何歇的下？我黎牧已然俯首称臣，大梁还在步步紧逼，如此，又致我的琉玥于何地？无论如何，她都是梁国的皇后啊，梁帝怎能这样对待她的母家？”

“公主乃千金之躯，自然福泽深厚，卓阳王子又是有才略之人，黎牧交于他自是要绵延万年的，您又何必对这一时的得失忧心烦恼？养好身子，让我们的荣成王无后顾之忧才好。”

太王后听我道完，皱起的眉头有所舒展，“哀家听你这一席话总是能心里舒坦些，就托你吉言吧——”

我的“吉言”即便是灵验也是往后的事，可却不知眼前属于我的“灾难”越来越近。

三日之期转眼即到，在午时我同旁的女官换班之际，被传召去了议事帐。我到的时候帐内已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无铭的手臂还裹的严实，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脸色铁青。

我悄声站在一旁，不知是谁发现了我，哗然道，“她来了！”

此时营中的官员才稀稀拉拉的让出一条路，而后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不等我行礼便见坐于高位的左相起了身，看上去倒是比从前和气许多，他拱手道，“十一姑娘，前王妃的灵柩运回大梁，要辛苦姑娘送上一程了。”

卓阳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我瞧他的样子，大约是谈判失败，前王妃果然要不得安生了，我福了一礼，道，“左相客气，这差事到奴婢的头上，是奴婢的荣幸，不知送到何处算一程？”

“自是送至梁国，陛下的眼前！”

我有些愣住，无铭却拨开人群突然上前，“她去不得！她有更要紧的事！你方才说了你已修书一封了，只是你们的皇帝执意要前王妃的残身，既然如此，便让你们陛下亲自来抬，要鞭尸可行的尽心，若万一是要祭拜也更有诚意！”

剑拔弩张间，我终于回过神，圆场道，“想来陛下跟前王妃私底下是有过交往的，只是，若有冤仇，斯人已去，陛下何苦揪着不放？她已是黎牧王妃，如此做派，又置黎牧族于何地？若无冤仇，只是思念，还有情分，更不必将前王妃的尸骸再次曝光在世上，令她不得安宁……”

那左相只玩味的笑，而后道，“姑娘言之有理，既如此，我便做主了，让前王妃暂且安息在黎牧，只是辛苦姑娘同我走一趟——请姑娘去到长安亲自同陛下道来……”

“这怕不妥，黎牧有官使，有外官，如何能让一个女官去议得两国之事？”卓阳打断道。

“荣成王怕是记性不大好，那臣便再提一嘴，从今而后，黎牧是大梁的黎牧，官宦是大梁的官宦，黎牧要交供奉于大梁，就连您——荣成王也要陛下来任免，区区一个女官，即便是调去大梁又有何不妥？更何况，如今这是各退一步，让您的前王妃能安眠地下的良策。”

左相嘴角轻启，声音飘然，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此时帐内已无人出声，卓阳的脸色越发紧绷，他紧握的拳头，击鼓一般落在案上，“放肆！”

帐外的梁军与黎牧的将士瞬时冲了进来，即刻对峙分立，一众臣下瑟瑟发抖，只有无铭与几位将军上前护住卓阳！

“左相不要寒了黎牧的心才好！”我几乎吼了出来，而后说出的话，嗯，十分后悔，“今日黎牧战败是不愿再看生灵涂炭，这才姑且退了一步，因此免去了许多黎牧勇士与梁军的枉死！这战争，这流血，皆是梁国挑起！一心占人城池，侵人家园，丝毫不顾人伦，不思从前与黎牧友邦之情，如此不仁不义不遵协定倒给了左相在黎牧欺上踩下的机会！这便是大梁的大国风范？这便是身为人臣的正派作风？”

待我话音落地，大帐里的人静默许久！那左相眼睛瞪的极大，他瞧着我气势汹汹的样子，几乎说不出话。

我又一字一句的说道，“奴婢愿去往长安请陛下安，说服陛下关于前王妃灵柩安身之事！请王上恩准——”

腿虽已软了，但，音量丝毫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