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内,一户院子里正坐着个寻常衣裳的男子。
那人面容不怒自威,光是坐在那儿喝茶便让人觉得有些拘束。
“大人,狼头使秦九请见。”
“让他进来。”
不过多久,名叫秦九的狼头使低着头从院外走来,手中还提着一根断臂。
正是当时被老者斩去一臂的那名狼头使。
“蛟龙使大人,属下失职,于龙泉书院二十里处正要擒拿逆犯柳鸣之子,被一神秘老者斩去一臂,他未杀属下,只为让卑职给您带句话。”
他没有抬头看向那男子一眼,只是低头禀告。
“讲。”
“他说......让我们不要去书院那边找不痛快。”
“知道了,下去吧,去找石医师帮你看看,手臂能不能接回来。”
男子并无神色变化,他轻嘬了口茶,转身看向早春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多谢大人!卑职告退。”
待到秦九退去小半会儿,男子才收回赏花的目光,再次拿起茶杯。
“秘笈疑犯多已伏诛,连青山境都没得到那秘笈,两个当时勉强二品的小夫妻,能抢得到?那孩子既然有那人保他,就卖他个面子。”
"传令,不用去龙泉书院盯那孩子了。"
“大人......”
“书院既然百年前跟朝廷定下规矩,自然要遵守。一个长大的读书人,无需担心。”
“是,属下告退。”
院子里再次沉寂下来,被称作蛟龙使的男子只是静坐在石凳上,赏花,喝茶。
柳一笑昏迷了小半日,直到午时过后才徐徐醒来。
他眯着眼看向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木柴上,房里弥漫着一股烟熏味儿和一阵浓郁的菜香。
“咕......”
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他早已饥肠辘辘全凭一口气吊着,闻到这饭菜香自然觉得很饿。
“醒了就过来吃饭,吃完就走罢。”
老人的声音从房外响起。
一笑推开门,望向老人桌上两三个菜碟,咽了口口水,却不上前。
他跪在原地,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头说道:“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
老人瞥了他一眼,继续对付着碗中饭菜。
“行了小子,起来吃饭吧。”
“求老前辈教我武功,以报黑衣人屠我至亲之仇!”
柳一笑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次却没有抬头。
老人只是夹菜的筷子稍稍停顿了下,他突然沉默不语,不答应也不拒绝。
砰砰砰,砰砰砰。
老人不说话,他便一直磕头。
额间早已红肿不堪,因为磕的太用力,渗出不少血来。
“停停停!我要是一整天不说话,你是不是磕头磕死在我这儿?要死滚出去,别在这死,晦气。”
柳一笑听完略微停顿了会儿,却作势又要再磕。
“小子,别因为我随手救了你,你就以为我是老好人。我凭什么教你?”
“愿为前辈做牛做马,只求老前辈开恩。”
柳一笑话中充满悲愤,还带着一丝哭腔。
“做牛做马?你还真是瞧得起自己。”
老人嘲笑了他一句,吃完最后一口饭,用袖子随意的抹干净嘴,又说道:“我看你行李中有我龙泉书院的拜学帖,虽说银两不足以支撑你在此求学,但到我这厨房帮忙打些下手也可免除部分学费,勉强倒是够了。”
“还请前辈教我......”
柳一笑头还没落下地,却突然感到一股气死死抵住脑袋。
“够了!逝者为大,就算你不惜命,也要为你父母想想!你若是再磕,就不用留在这了。”
柳一笑心中百感万分,他猛然想起那夜父亲的话。
你要好好活着,好好读书。
“多谢前辈收留。”
“叫啥名?”
“回老前辈,我叫柳一笑,一二的一,笑脸的笑。”
“赶紧起来吃饭!”
他用肮脏的袖子擦干额间血迹,这才起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吃起饭菜来。
“吃完收拾好桌子,厨房旁边就是你住的地方,行李给你放着了。下午好好休息一番,申时我叫你。”
柳一笑点点头,正要开口答应,嘴里却塞满了吃食没法说话,他实在是太饿了。
这场面就是老人刚发了一顿火,看了也有些忍俊不禁。
“慢些吃,不怕噎死啊!特娘的,跟个泥猴子似的,身上味道比猪还臭,真是倒胃口。”
老人一路骂骂咧咧走进澡房,正要拾柴起火,却微眯着眼,看向窗外。
“你怎么来了。”
一道身影落下,定眼一看,比老人还要老的一名老者,正笑吟吟的站在窗前。
“听倚芙楼的人说你早上救了个前来读书的孩子,特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牛崽子,屁本事没有,脾气倒是犟的很。”
老者一身蓝袍衣冠济济,气质非凡,谈笑间也不失端正,让人不得叹道:好一个儒士大家风范。
“为了本失传多年的秘笈,连只是有所牵连的小人物都要一网打尽。暗卫府这些年越来越草菅人命了......”
老者皱着眉,有些不悦。
“三师弟,不关书院的事,你少咸吃萝卜淡操心,好好教你书。”
老人边拾柴,边和老者说着。
被唤作三师弟的老者,本名林惊濯,年轻时曾是冠绝江湖美誉的龙泉七剑之一,当时被如今皇帝隋崇宗的父亲,老皇帝庆宗评价“拔剑既是蛟龙客,归鞘当得大先生。”
除开武学不说,现在大隋学士达数百万,能称作大先生的却只有寥寥九人,且大多都是老来得名,年轻时就夺得此名号,这可是何等殊荣?上一个不惑之年得此殊荣的人,那可得追溯到五国乱战的时期。
“好好好,我不操心,那这孩子怎么办?这我总能操心吧?”
“银两够学费了,剩下的,让他给我打下手,先劈柴。”
林惊濯眼神先是一愣,随后竟露出少有的激动之色:“你......要收他为徒?”
“书院可是和那人订过规矩的,百年之内不得有书院习武之人再踏江湖庙堂!”
老人白了眼一旁有些冒失的师弟,等到他把柴点着火,这才拍拍手,坐在木头堆上。
“我让他劈柴,就是收他为徒了?”
“你这么多年从没让人给你打过下手,更别说他一个才不过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收他为徒,也不算犯了规矩......等他弱冠之年,可就到百年之期了。”
林惊濯眼神一黯,像是想起了某些陈年旧事。
一时,澡房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他摇了摇头,开口道:“就算如此,何必如此着急?”
“林惊濯你给老子闭嘴!”
老人脸色突变,平时对师弟一向不咸不淡的他,却突然开口大骂起来。
“围墙外的字是当时你哭着看我亲手刻上去的,当时你抱着的是谁的尸体!是谁,把你从血海里给刨出来的!又是谁,替你挡了那一剑!龙泉千年传承,在那一战后几乎快断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赖活着可不只是为了文院!说明白点,不是为了给那狗屁皇帝带小孩儿的!”
林惊濯只是平静的看着他,并没有反驳老人一连串的质问。
“师兄,水温差不多了。”
“那你可以走了。我现在看着你就来气儿,趁早走,再不走我揍你。”
他叹了口气,临走前问了老人最后一句话。
“那孩子,很好?”
“天生剑意通明,剩下的,以后慢慢看。”
他苦笑一声,心中暗道一句难怪。
天生剑意通明,习剑数年,抵寻常人二十年功,世间百年难得一见,就算是大师兄眼光再挑,也难以不动心。
躬身对老人略作一揖,林惊濯便转身离开了。
老人大手一挥,扇散刺鼻的柴火烟味儿,在屋内大声喊道:“臭小子吃好了就过来洗澡,干净衣裳在你床头,以后自己烧水洗。”
“好。”
刚吃完的柳一笑迅速的将饭菜碗收拾好,有些兴奋的迈向厨房边的小木屋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
推开门,两张简单的木床就摆在左手边不远的地方,一张板凳,一张喝茶用的小木桌,墙边挂着几个草帽。
简简单单,看着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屋子,柳一笑看着却觉得心中却踏实了不少。
前几天的遭遇实在太过突然,就算他的承受能力比寻常儿童要强上不少,但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拿上粗布衣服,离开屋子走向澡堂去。
老人躺在院内的大摇椅子上,摸出自制的一根乌青色的烟枪,一手喝茶,一手抽烟,好不自在。
等一笑彻底搓完身上的污渍出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老人早已鼾声连天,双手还抱着那根烟枪,好像捧着个宝贝。
他回到屋内,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这几天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如同做梦一般。
老天爷开眼,让他遇到老前辈,虎口脱险不说,还阴差阳错来到了龙泉书院。
犹如溺水中的救命稻草。
我一定,一定要为爹娘报仇!哪怕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要屠尽天下魑魅魍魉!
发此宏愿的柳一笑,年仅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