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柳一笑早起一个时辰，下午则早退半个时辰，来厨房帮老人劈柴、烧水、端菜。

书院的伙食以往全都是老人一手操办，尚能休息片刻，如今多了一笑自然更加轻松些。

期初柳一笑劈柴劈的很慢，几乎天天都要耽误一盏茶的早饭时间。

老人也不帮忙，只是做好自己的事儿后就拿出烟枪，边抽边看着一笑劈柴，等到柴劈好了再生火做饭。

他偶尔指点几句，完全不在乎是否耽误了早饭时间，是否会让那些读书的学子饿肚子。

柳一笑吃完饭便要和饿着肚子许久的学生一起上课，即便书院的学生学问再高，涵养再深，多多少少会对他流露出幽怨的眼神。

就算柳一笑之前从没干过粗活，需要些许时间适应，但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只能费尽心思加快速度，结合老人的经验，慢慢的，也能准时让老人做好饭菜了。

进书院一年之久，柳一笑见识到了很多。

书院依在象山脚下，靠着闻鸣湖畔。

传说千年以前，书院大先生曾在古象山脚下重创一条东海青龙，大先生力竭之际用困龙法将天龙镇压于湖底，阵眼就位于那蜿蜒至湖中心的湖心亭。但即使有人常年去亭中游玩，也无人发现其中奥妙。不过每年春分，许多人路过时会隐约听见湖底的龙吟声，像是天龙在湖底愤怒的嘶吼着。

靠着围墙修建的岚光阁则是藏书的大地方，一二楼多是些古籍名传，足足有好几千本，想要借走带回去读也简单，登记一下即可。只是三楼被大先生设下禁制，所有人一律不许上楼。

离岚光阁不远的洗心堂，是学生受罚时的去处，一般无人进出。他只远远的朝里面看过几眼，隐约瞧见堂中挂着五副画像，一人含笑持书、一人作画、一人望潮、两人持剑。

走过洗心堂两旁的长廊，就到了平日学生读书的地方----请君楼。

再往北走，穿过食堂，则是一大片空地，只有些许花草点缀，供学生休息时活动筋骨。

被书院号称一楼得知天下事的倚芙楼，坐落在最北端，这可是学生平日里最爱来的去处。楼里终日有不下十人整理飞鸽传来的信息，大到朝野论事，小到民间江湖八卦，统统都有专人记录，待归类排版后，张贴至楼下一旁供学生们浏览天下事。

早晨教书的老先生姓颜，性子倒和他差不多孤僻，平日不爱说话，但课讲的极好，学生课上有疑问打断他说话，也不发怒，反而会讲的更加仔细。

龙泉书院教书很奇怪，只有半天课程。

下午则是由大先生林惊濯带着学生们去书院周边甚至更远的地方游玩，要么上象山半山腰纳凉，觉得累了就席地而坐，由大先生起头随意给个论点，让学生们进行辩论，往往一辨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众人争的面红耳赤喉咙嘶哑，才带着学生们离开。

今日大先生给出的论点是佛教推崇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来号学生大致分成两派对立而坐，又开始了一天的日常争论。

柳一笑性子孤僻，本就在书院没什么朋友，再加上人多口杂插不上嘴，自然每次辩论他都扮演着听客的角色，从没发过言。

听了好一会儿，盘腿坐的有些腰酸，他便起身悄然退出了双方大战的阵型，向周边的山中小道走去。

听乏了坐累了，可至周围一里地活动。这也是大先生教书的一大特点。

龙泉书院倚靠着象山而建，这象山的由来，也有不少传闻。

据当地人传言，大禹治水之前，世间洪涝不断。

有一神兽天象，以鼻吸水三百万斛，远奔数万里将洪水引至东海，又使出本命神通，从各地驮出数十万难民于此，最终累死在如今的楚地境内，化为象山。

柳一笑行至半山腰间一座纳凉的小亭子前，却发现大先生正站在亭中，背手眺望着远处。

"大先生。"

他拱手行礼，没有丝毫怠慢之心。

"你且过来。"

柳一笑不紧不慢的走到大先生身旁，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大先生从未与我单独谈话过，应该不会刁难我吧？

"你入院已有一年有余，求学之外还在厨房帮厨，过的习惯？"

大先生转身面向柳一笑，眉眼间带着关切。

"很习惯，多谢大先生收留，养育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谢我作甚，人是李老头救的，你住在他那儿。辩论也少见你发言，我没教过你什么。"

原来厨房老师傅姓李？

柳一笑心中暗想。

也难怪，老人从未说过自己姓名，学生中虽然有些性子活泼的曾与老人打过几句招呼，但多半都是被他横眉竖眼，臭骂一顿，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了，老人自己也乐得清闲。

"书院留我，大先生也有份心的。"

柳一笑再行礼，却被大先生抬手拦下。

"不说这些，既然这次凑巧，不如陪我赏赏景？"

大先生转身再次看向远处，柳一笑也陪着他一起，望向山下。

不得不说，象山虽不大，但胜在周边视野宽阔，仅在山腰处，就能将书院之景尽收眼底。

透着书香墨韵的龙泉书院，加上一湖碧绿，波光粼粼的闻鸣湖，让人百看不厌。

"你可知龙泉书院由来？"

"学生只听过一些闻鸣湖的传闻，书院由来......还未曾了解。"

大先生示意他坐下，开口之前，眼中似在回忆些往事。

"学生中传的闻鸣湖东海青龙是真，其他事却另有隐情。"

"千年前，春秋战国纷争不断，却连续五年遭遇旱灾。有人传闻，是诸国当时大兴出兵征战，杀戮过多，罪孽深重，老天自然要惩罚。"

"就在诸国饿死了众多百姓之际，一条青龙出海，腾云驾雾至楚地上空，不过盏茶功夫，至楚起，整个中原下起了瓢泼大雨。诸国包括皇帝在内，几乎人人出门迎雨，高呼青龙心怜世人......可大雨仅仅持续两天，青龙便被一道天雷直劈入地，落在这象山脚下，当时龙泉书院还不叫龙泉书院，叫沉心学府......"

"啊！"

不知不觉，柳一笑已逐渐听得入神，当他听到青龙被天雷劈落，心中一紧，不禁叫出声来。

大先生也没责怪，继续说着："许多人眼见青龙被天雷劈落，连百官都随楚皇帝一起，赶至象山周围，试图施救。可青龙毕竟是神兽，又被天雷所伤，哪里是寻常人间药物能治得好的？就在青龙奄奄一息，即将魂归之时，人群中走出一名文人佩剑的中年人，他就是我龙泉书院开院之士——大楚儒剑聂嵘，也是当时沉心学府的府主。他行至青龙身旁，轻声问了几句，青龙点头......"

"先生以三把佩剑为阵眼列阵，阵成时青龙坠落之地猛然下落千尺，又从坑处涌出碧绿泉水，众人听见湖底传来阵阵龙吟，旱灾之危也随之消除，他却因毕生真元为引成阵，力竭而亡......此后，楚皇帝将聂先生佩剑化成的三处泉眼称作龙泉、慧泉、蒙泉，沉心书院，也改命为龙泉书院，由聂先生的师弟，也是当时战国六大先生之一的陈有方大先生为院长。书院不受王朝管辖，不受诸国征战之扰，龙泉书院自此传承了千年有余。"

"我龙泉书院，千载文脉，八百余年武脉传承，你可知准则？"

柳一笑思索了一会儿，道：“回大先生，可是门前那句诗？”

“愿以此身为民死，我辈人人皆圣贤。”

大先生说完，深深地看了柳一笑一眼。

“你的身世书院都知道。仇归仇怨归怨，不要让仇恨成为你的全部，你虽话少，显得有些孤僻，心性却是好的，可别误了天分。还有，李老头话多脾气大，但对你都是好心，脾气话听听就过了，别太往心里去。”

“学生受教。”

柳一笑点头，自然懂了大先生的意思。

“走吧，差不多时辰回去了。”

大先生挥手带着柳一笑离开亭子，一路无言。

回到厨房，柳一笑熟练的拿起斧头，正准备劈柴，却被一旁洗菜的老李叫住。

“柴我已经劈好了，从今日起，你切菜。”

“我......”

“我自然会教你。以后切菜，就都由你来做了。”

“谢师父成全！”

柳一笑笑的很开心，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这一年中，柳一笑除了日复一日的劈柴读书，什么都没做。

和老人相处一年，柳一笑大致也了解了他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平时话多脾气有些古怪，但对他从来没有真动过气，就算有时候把柴劈岔，也只是被惩罚去象山上砍几颗树来弥补。

他想学武功，无论报仇也好，或成为孩童梦中的一代大侠也好。

最好是手刃仇人后，江湖各路豪杰会称赞他为民除害，人人见他都尊敬的叫声“柳大侠好！”

不过是从柴刀换成菜刀，那也离学功夫更近一步不是。

“什么师父？成全什么？你小子别想得那么美，赶紧滚过来切菜。”

柳一笑虽然见过老李持刀切菜十分轻松，但自己真握着后又是一番感觉，不仅陌生，还觉得十分别扭。脑海中那点手持菜刀，唰唰唰几道残影下去，食材就被整整齐齐分成数十份的幻想怕是没有了。

“蠢货，见我右手持刀，就一定要学我？你小子劈柴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你天生左撇子，只是后天幼时，你爹娘让你强行用右手持筷，一旦学其他东西，身子还是不自主的用左手。”

“李师傅，我以后？”

“怎么舒服怎么来，左右之分，有甚区别？”

“好。”

柳一笑将刀换过左手，顿时感觉舒服多了。

难道我真是天生左撇子？爹娘在我幼时强让我用右手，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狐疑之际，柳一笑手上动作却没慢下来，一刀一刀切着砧板上的黄瓜。

“切菜与劈柴不同。劈柴讲究大力、准头差不多在那块儿就成，一斧下去，放力，入木三分再劈，力由腰起，多半用的是腰力。切菜腰用的力不大，多半在手上，用的是巧力，不仅要准头，还要有收有放，你初学切菜，要适应一段时间。”

“学生受教。”

“又忘了？文人那套少拿我这儿摆规矩。”

“懂了。”

老李很奇怪，虽说是个伙夫，但他好像真的只想做个伙夫，身在龙泉书院，却对舞文弄墨之事丝毫没兴趣，甚至还有些反感。

不过高人自然有高人的脾气，柳一笑也没觉得有什么，有时下意识说出几句文话让老李瞪两眼，渐渐也就不以为然了。

初学切菜一个月，除开好切的瓜果青菜，肉类是柳一笑苦恼的一大难关。

肉紧且有韧性，想要切的薄且整齐，当然对刀法有一定的要求。碰到骨头，柳一笑也犯了迷糊。

这好像和切菜切肉不太一样啊？力气小了切不动，力气大了又没了老李所说的巧力。

柳一笑向老李提出疑问，却被他臭骂一顿。

“你是猪脑子？劈骨头跟劈柴不是一个样子？骨头是硬的，其他食材都是软的。你天天读书读傻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最近，食堂的饭菜又让学生们皱起了眉头。菜不仅又跟之前晚上盏茶时间也就罢了。时大时小的青菜土豆丝还好，可吃着吃着突然出现一块巴掌大的骨头，或者有手指头那么粗的肉丝可就让人有些头疼了。

骨头无从下口，肉丝嚼着塞牙，让人不得不找老李诉苦。

“李师傅，您炒菜的手艺还是没变，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可您看，这骨头也太大块儿了，让我们咋吃啊？”

“怎么了？我瞧着能吃啊，用手拿着啃不就行了。”

“这这，这成何体统？”

“爱吃就吃，不吃拉倒，菜都是他切的，你们要提意见跟他提。”

说完，老李手指向正在吃饭的柳一笑，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部聚集在他身上。

柳一笑正吃着饭，突然觉得背后冒出一股子凉气，抬头一看，却发现许多人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着众人，又看了看老李，再低头看向碗里硕大如拳的排骨，不禁羞愧的低下头，假装没事人一样，继续埋头苦吃起来。

“众位师兄对不住，对不住......”

柳一笑心中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