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这个家的管家更像是李爱云，尤其在生活方面。她有省钱和存钱的思想，她也有某种远虑，她生怕有一天，孩子的学费突然交不起了，尽管在周围的人眼里，他们家算是有钱人，相对而言。

李爱云首先考虑的是将来的学费，而不是现在的。

她有过的远虑，项修贤就从来没有过，但他又懒得在兜里放钱，懒得买一些东西。

有人可能觉得李爱云多虑了。

按说，项修贤的思想才更符合现实。就像有些人所认为的：要是连他们家也交不起学费，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其他人家更不用说了。何况，他们家只有这两个孩子。

他们所在的地区是本省最落后的地区，但和某些省份比起来，又算是经济发达的地方了。

附近有一户人家，孩子五个，三男两女，家里主要靠种地为生，两口子也不算那勤快的庄稼人。他们家真可以用穷来形容；实际上，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麦收时节来村里卖杏子的、夏天卖西瓜的、冬天卖苹果的，每逢街上有商贩出现，他们家都会及时地扛着麦子出现。说是卖，更像是换，用麦子换。于是，有人就说了：“家里这么穷，还总买，就这么爱吃（馋）呀。”

总是出现，有人说；扛的麦子多了，也会有人说。他们首先想的是：家穷，就应该少买点。而不是：家里孩子多，多买点才够吃；不仅够吃，还能吃得过瘾。

有人这么想，倒也没什么恶意，他们会觉得吧：有点钱就想花了，也不想想，家里三个儿子呢，将来靠啥娶媳妇。

与此同时，项修贤和李爱云组成的家，也被人说过。他们说：“有钱也不买，放着（钱）干啥。”

这一家的情况是：不爱买一些吃的，有人说；买少了，也可能有人说。

类似的话，对七口之家，他们一般是在背地里说；对四口之家，他们更会当面说。而，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法撼动李爱云固有的“保守”思想。估计，这也跟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吧。她的家庭条件不如项修贤家的好，家里孩子又多，钱要是不省着点花，不太够用呀。即使钱省着点花，也省不出每个孩子的学费。即使有的孩子想读书，或者想接着读书，也可能被现实所阻断。

李爱云，从小就学会了节俭。

“那个年代，一家有多少个孩子呀，七八个，八九个都正常。你这才几个孩子。时代不一样了，观念也得跟着改变吧。这才叫与时俱进。”当时，如果有人对李爱云这么说，她可能会觉得，这真有一定的道理。然后，听完了这番道理，她转个头，八九不离十又把钱默默地揣进口袋里了，而不是把钱掏出来，一掏就是一把，一买就是一堆。

钱是一点一点挣出来的，也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既然如此，咱也得一点一点地往外掏，一点一点地把它花在该花的地方。如果说，李爱云从小就存有类似的思想，那么项玉，会有着咋样的思想和行为哩？

五六岁时，她学会了跟在奶奶屁股后面捡拾路上掉落的麦穗。奶奶告诉她，捡来的麦穗，攒到一块儿压出麦粒，就可以换成杏子了。这算是额外的财富，因为不是自己地里的。自己地里的可以捡，也需要捡，别人地里的就不能捡了。别人地里的，他们自己是要捡的。

只有在拉麦子的过程中掉落在路上的无主的，才可以捡哩。一次性掉得多，主人发现后也会停车把它们捡起来。所以，它们一般都是散落的，而不是成堆的。

项玉捡来的麦穗，奶奶会在自己家院子里给她单独放置。项玉今天捡一点，明天捡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积累，结果，就变成一大堆了。这其中，也有项李氏默默的贡献。

项玉看到越来越大的麦堆，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小小的人儿，也具有了某种成就感。

奶奶用工具把麦粒碾出来，等街上来了换杏子，就把它换成杏子。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把它攒起来，然后，一次性地、或分批次地，把它花完。

杏子比麦子值钱，需要更多的麦子才能换来一点杏子。换来的杏子虽然不多，但那种开心的感觉，却在小小的心田里大大地蔓延了。

项玉，还觉得光荣得很嘞。劳动使人光荣嘛，何况有成果了。

项李氏偏爱项玉，还包括了这种偏爱。您以为她只会宠溺她啊。

从爷爷奶奶和父母身上，项玉从小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劳动使人光荣，并且，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成果，包括学习。

懂得了这个道理，也付出了实际行动，否则，即使她再聪明，也很难考全校第一吧。

在好几个学校的联考中考了第二名，和第一名仅零点五分之差，学校在操场上开大会时，校长还特意表扬了她一番。当她和其他两个孩子一起上台领奖，给他俩递奖状的是正校长，给她递奖状的却是副校长。

她比他俩考的更好，按常理，正校长颁发也是先给她颁发。

嘿嘿，谁让副校长是她爹嘞。

当她站在领奖台上，底下还有学生小声议论道：“她就是副校长的女儿！”

“我知道，我之前也听说了。”

项玉在学校不算张扬，结果，她比那些爱张扬的孩子还要引人注目。她学习成绩要是没那么好，或许，被关注的几率还能低一点吧。

七年级下学期，春光明媚的四月，适逢马集中学“四十周年校庆”。在那个大喜的日子里，项修贤也在台上发了几句言，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教育的意义是什么？”

他闺女项玉也有幸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做了演讲。演讲稿是她和老师一起写的，它最后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我们要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并充满了希望。我们要像一艘艘帆船，在浩瀚的大海里自由地航行。顺风时，我们依然用心地掌舵；逆风了，我们勇敢地搏击风浪。我们是时代的掌舵者，也是个人命运的主宰者。我们要努力学习，奋发图强，并争取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谢谢！

项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内心充满了希望，她在用心地掌握船的方向。

回到教室，胡海萍还对她说了一句：“你今天表现得真好。”

胡海萍也是马文文的同桌。项玉坐在马文文的左边，她坐在马文文的右边。三个相挨着的姑娘，关系还是不错的。课上一起好好地听讲；课下去户外踢踢毽子，丢丢沙包；在教室里继续讨论下某道题；开开玩笑，猜猜谜语。

有一次，胡海萍还给她们出了一道这样的谜语：“一个人在叩首，打一个字。”

“猜不出来。”

她俩思考了一会儿后，都没有猜出来。

“再想想。”胡海萍说。

她俩继续想。

“还是想不到是哪个字。”项玉托着腮帮，扭着头对她说。她还嘟了一下嘴。

“再想想，再想想。”

“再想都要上课了。”马文文撒娇说道。

“那就——下节课过后继续想。”

“哎呀，你就告诉我们吧，万一我们上课了还在想呢。”马文文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上课跑神）。”胡海萍笑着说。

人，习惯于先从自身的角度看问题，胡海萍觉得她们上课时不会开小差，也是因为，她自己就不会这样。她上课时可专注了，人也刻苦，她还喜欢跟人交流“读书能改变命运”之类的命题。

私底下，马文文对项玉说过，说胡海萍比她俩敏感。

“敏感？何为敏感？”

长这么大，项玉还没听到过有人这样形容她嘞，至少，她没亲耳听到过。

“说到敏感，我在晓峰面前的表现，算不？嘿嘿。”项玉心想了。

身为一个学生，请假是正常的，旷课也是时有发生的现象，胡海萍几乎没拉下过一节课，直到那一天。

那是校庆后的第二个月，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在了胡海萍家。胡海萍的妈妈，一个身体无比健康的女人，突然上吊自杀了。据说是因为家庭矛盾。她爸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萎靡不振，还给人一种呆呆的感觉。看起来，他也顾不上自己的女儿了。

这种事，传播的速度会很快。听闻噩耗，李爱云也觉得难过和惋惜。李爱云年轻时还和她一起做过工。她说她人挺好的，为人也老实。

悲剧发生后，项玉和马文文还去了胡海萍家里。她们想安慰她，她却表现得有些冷淡，还给了人一种刻意疏远的感觉。这一点，本来项玉是没有意识到的。她也不爱想这么多。在回去的路上，马文文却这么说了。项玉说：“突遭不幸，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很热情，反倒不正常了吧，我觉得。”

“也是啊。唉，怎么会这样呢！”

她们第二次过去，正赶上她妈妈的娘家人来家里闹。他们闹着闹着，胡海萍突然大喊了一声：“都别说了！”然后，她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很快地，她的哭声就被周围的吵闹声淹没了。

一周后，她重新回到学校，整个人显得更加沉默、敏感。看起来，她也不想接受大家的怜悯。有些事，她仿佛也不想让人问。

在学校待了还不到两周，她又离开了。离开前，她也没跟同学们说，包括项玉和马文文。

她走得静悄悄的。项玉，是在周一早晨发现的，发现她的桌子已经彻底空了。

她离开学校后，项修贤还去她家做过家访，看看她还有没有回到学校的可能性。他闺女的这位同桌，学习成绩不错，人也刻苦，他觉得，不读书了还真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