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大儿子，小时候没少欺负了妹妹，这会儿，替妹妹说了句好话，他说：“爹啊，你看人家校长都来咱们家几次了，你咋就是不让俺妹回学校嘞。”

“回啥？她要是回去了，还有你啥事了？眼看着你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学费更高。同时供你们三个，问问你娘，看俺们能供得起不！眼下这会儿还行，往后，你们仨的学费会越来越高，啥是个头。再往后，让她退下来（她）该更难受了。还不如这会儿退了。”

“为啥一定要让她退啊。去年我就说过，说我不想上（学）了，你不干，还要拿鞋底子抽我。我现在看到书本都头疼，我上完初中就不想上了。我不想上高中，我想出去打工。”

“打工有啥出息。”

“我倒是想有出息，可我偏不是学习的这块料啊。我学习不好，我也不想学了。反正，你们指望我能考上大学来光辉（宗）耀祖，怕是指望不上了。俺妹倒是不头疼，她还乐意得很，你们却不让她去。你们就是偏心，连我都看出来了。我看俺弟（在读小学）也够呛。他学习也不好。你们整天吼他，吼着让他学，你看他学了不？他偷埋作业本的事比我当——”

马小玲的大哥说的没错。令他爹头疼的是：三个孩子里，数马小玲最聪明，最认学；他两个儿子都有点笨，对学习也不是很上心。

可他就是偏心。

这么明显的偏心行为，当儿子的要是还看不出来，那他还真是瞎了眼吧，或者，被惯的失去了基本的是非能力以及为别人着想的思想行为。

“当当当，当你个头啊。你给我闭嘴，滚一边去。”没等儿子把话说完，马小玲的爹就来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他把鞋底子也扔过来了。鞋是布鞋，不算重，但是打到人的身上，多少还是有点疼的吧。

马小玲他哥躲了。

相对而言，他倒是没怎么打过闺女；也就是说，马小玲身上挨鞋底子的概率低于她哥和她弟。

再就是，他可以对儿子说“滚一边去”，对项修贤，多少还是有些顾及的。他肯定不会对项修贤说这种话。他也知道项修贤本意是好的，但他就是不听他的劝。

你可以不听我的劝，但我就是要劝；在这方面，项修贤是个执著的人。

“一次不管用，那就再来一次；两次不管用，那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我就不信了，还能说不通这两个‘老顽固’。”在这种信念的引领下，项修贤并没有轻易地放弃这个好学生，最后，马小玲还真重返了学校。如果说这也算一种拯救，那么，项修贤还真拯救成功了。

不过，您要是在项修贤面前提功劳，他首先不会把这个功劳归结到自己身上；即使聊到功劳，他也会觉得，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作用。老实说，马小玲她自己也有很大的作用。

如果说，马小玲本人的作用才更大，这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首先是她自己一直没有放弃，一直不愿放弃。那天晚上，她甚至跪了下来。跟哥哥一样，她也曾被罚过跪。那是被动的，这次是主动的。

马小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爹、娘，你们就让我上（读书）吧。我真的很想接着上学。我长大了肯定会孝顺你们的。你们就让我上吧。”

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惹得她娘在旁边也偷偷地抹了把眼泪。她还试图把马小玲拉起来，马小玲没动。

她爹，这个看似无情的汉子，这个重男轻女的汉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唉”了一声，摆了摆手，说：“你先起来再说吧。”

“那你还让我上吗？”

“我跟你娘再商量一下。你先起来。”

她娘又上前扶了一把，这次，马小玲乖乖地站了起来。

她做好了再次下跪的准备，结果，她爹没给她这个机会。

得到爹爹的恩准后，她开心的呀，是又想哭又想笑。

她的眼泪在深邃的眼窝里打转，于刺目的阳光下，是那么耀眼。

若干年后，马小玲有了一个让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年少时的那一跪，不知她是否还能想起！

按说她是忘不掉的！

能重返学校，打内心里，她也很感激项校长他们。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不辜负项校长他们的期望。

劝过她爹娘的，也有其他的人，包括她一个班主任和亲戚。只是，他们劝诫的力度，好像都不如项修贤的力度大。

关键是，这校长显得忒坚定了。

马集镇的老师，无论是小学的，还是初中的，普遍地没有家访的习惯，项修贤家访过，可能，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助他成为了副校长吧。

但他肯定不是为了要成为副校长才决定家访的。这首先是他的本心。

在这之前，他也遇到过这样的家长：顽固不化，怎么说也说不通。他们的那种观念也可以用根深蒂固来形容，面对这种情况，项修贤也有项修贤的无奈。

有些事，不是你坚信了，它就能改变了；但如果连信念和行动都没有，它更不容易改变了。

有的家庭，供得起女孩子读书却不愿意供；有的家庭，因为贫穷或因病致贫等原因，想供却供不起。

在马集镇，项修贤他们那一辈，一个家庭普遍地能生三个孩子，有的家庭，即使偷生也要生，这种情况下，家庭条件若不是太好，即使供也只能供一两个。

那时候还没有取消学费。改革也是一步一步来的。

周围，主动辍学的孩子不少，被迫辍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身为一名教育工作者，项修贤的理想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实际上，更像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有的孩子没有认真听讲的习惯。他们甚至厌学。厌学了，就想辍学。有的孩子，也想过靠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行动上却改变不了。胡海萍，改变命运的想法和实际行动一致，结果，命运却跟她开了这么一个致命的玩笑。

马小玲的想法和行动也一致，她已重返了学校，胡海萍呢？

胡海萍并没有重返学校。她哥哥和嫂子应该不会供她读书；指望她爸，看起来已不太可能。项玉也不知道，在这么大的灾难面前，她学习的欲望是变得更强烈了，还是被打击的有些无力了。她只是觉得，若是更强烈了，她估计会更加难受吧。

爸妈老来得子，胡海萍也曾是他们手心里的宝，现在，这个宝仿佛变成了路边的一棵草，对着妈妈的遗像，在某个遗落的角落无力地飘摇。

不多久，胡海萍就外出打工了。她的学业随着她妈妈的那根吊绳算是断掉了。她爸，精神上还是有些恍惚，除了借酒消愁之外，他还喜欢一个人在村子里晃悠。路人也没见他笑过。

“看来，能决定我们命运的真的不是只有自己啊。”有史以来，项玉还真正生出了这样一种感慨。

感慨归感慨，那都是别人的故事。项玉从来不会觉得，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她只会想好事，包括未来。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仿佛置身一座幸福的城堡，有人，即使依然有家，那也不像是一个家了。

胡海萍被迫辍学的同时，项玉即将去更好的学校就读了。本来，她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跑着跑着，就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早在校庆时，当项玉站在台上演讲，底下就有学生小声议论了：“咱们这个副校长的女儿要转去城里的私立学校了。”

“啊，你听谁说的？”

“我们村也有一个人要去，他爸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哦。”

“我也想去。可是，听说那里的学费还是挺贵的，我家哪有那么多钱。”

她说的没错，这学期结束后，项玉就要转到城里的私立中学S中学了，尽管，他们家的钱也不是很多。但是，为了女儿的前途，两口子还是咬了咬牙，勒了勒裤腰带，决定先把项玉送到S中学；若是可以，再把项阳也送过去。

两口子也是勤快的人，除了教书，给人看病，他们还想着在地里多种点经济作物，多挣点钱，为的也是能给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好的经济条件。

农忙时节，大晚上的两口子或许还在地里干着活。夜黑就挑灯，有露水，就让它弄湿咱的衣裤。至于姐妹俩，或许会留在家里写作业。她们也挺自觉，大部分时间不会偷看电视。

农田就在村子的周围，有人来看病，李爱云就回一趟家。

干完了活回到家里，李爱云还想着做一做家务，项修贤还要批改一下学生的作业。李爱云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家务活，即使姐妹俩会分担，她也总想着再干点什么。

在李爱云的思想里，忙起来才有钱赚，能多赚一点是一点。钱多了，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将来，选择的机会也就多了，一想到这儿，她就更加闲不住了。

学费贵，自有贵的道理。据说，S中学的升学率确实不低，包括另外两所私立中学。这两年，他们也纷纷加大了宣传力度，开始在乡镇做起了招生宣传。

附近这些乡镇没有高级中学，初级中学每个镇都有，教学质量却和城里的学校没法比，别看项玉能考全校第一，这也未必能考上重点高中，差距真有这么大。

成为副校长后，项修贤思考过怎样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也曾做过一些努力，只是，受制于客观条件等原因，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若干年后，农村的教学质量依然不如城里的，但是，每个乡镇中学至少有几个重点高中的指标，能降好多分呢。

项玉也没赶上这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