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校的想法，项玉跟爸妈说了，也跟唐老师说了。她先是去了唐老师的办公室找他。他也是一脸诧异。

他说：“啊，为什么要走啊？你觉得这里不好嘛！”

“不是。”她面无表情地答道。

“那是跟同学闹矛盾了？凭我的了解，你也不像是那种会跟同学闹矛盾的人啊。”

“我没有。我就是想走。”

“既没有跟人闹矛盾，也没有觉得这里不好，那你是想家了？”

“没想。”

“不愿意住校？觉得这里的节奏太快了？”

“没有。”

“什么都没有，那你还走什么。难不成，是找到更好的学校了？”

“没有。”

“那你就更不能走了啊。”

“可我就是要走。”

“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这事，你爸妈他们知道吗？”

“我也跟他们说了。”

“什么时候说的？”-

“就——这次回家说的。”

“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也不让我走。”

“这就对了嘛。”唐老师说。

一方面，她的思绪已经被那种既定的事实纠缠和占据，一方面，它又很清晰，至少，唐老师问什么，她就能答什么。

“好好的，走什么走啊。你爸妈送你来这里，那就是（对你）寄予了厚望啊。这对于你来说，也是改变命运的一个很好的机会。老实说，这里的升学率还是挺高的，有人想来还未必来得了呢。你得知道珍惜。”唐老师又说。

“身为你的老师，我也很看好你。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平时看起来也挺努力的。”唐老师继续说。

“只要你好好学习，明年肯定能考上一中。”唐老师还说。

老实说，这也正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好了，快回去吧，回去好好看书。”唐老师心平气和地说。

“我要走。”

说这句话时，项玉的态度一点都不显得强硬。恰恰相反，她还显得有气无力的，跟过去的形象一点都不一样。

有时候，她还会有一种示弱的心理。在她不太成熟的思想体系里，说不定，离校本身就是一种示弱的表示。

后来，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就是——该示意的不示意，不该示意的偏偏示意。

唐老师说了这么多，算是白说了。唐老师恨不能一连串说了三百个字，她却只回应了三个字，还是这三个字。

“你这孩子，走了之后呢！”唐老师稍微有点不淡定了。

“以后再说。”她却显得淡定。她这会儿倒是挺淡定。

“什么叫以后再说啊。你这态度可就不对了啊，项玉。现在，就是为你们的以后打基础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好好地在学校待着，好好地学习。我看你平时明明还挺认真的。”

是，她平时是挺认真的，现在，她说要离校，也是认真的。

一开始，他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她也就是说说罢了，劝一劝就好了，哪知，这还真不是劝一劝就能解决的事。

她还会往家里打电话，问爸妈什么时候让她走。他们不说让她走，她也不走。她也不逃课，但她会继续打电话。

她依然在学校里待着，表现得却不乖，很不乖。本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项修贤不仅在电话里哄她，还会来学校找她。

她说：“我就是想暂时离开，你就让我走吧。”

项修贤说：“你以为这学校是咱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就不来了。”

“不来了？那你去哪！”

“去哪都行，就是不想在这待了。”

“这里不好吗！”

接下来，项玉就不再说话了。“这里不好”这种话，她压根说不出口。

这里其实挺好的。

“这里挺好的”这种话，她也说不出口，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挺好的，又为什么不愿意待了呢？

“这里挺好的，是我不好了。”不知从哪天起，这句话开始回荡在项玉的脑海里。也就是说，本来自信的她，甚至否定起了自己。

如果说，积极、阳光和自信是相辅相成的；那么，丧、阴郁和自卑更容易成为一体吧。

本以为，这个一向聪明的姑娘还没有愚钝到把它归罪于自己，结果，某种形式的“有罪论”还是没有饶过她；尽管，她所认为的不好，是指状态不好了，自控能力变差了，变得不乖了，不听家长和老师的话了……

她还变成了一个矛盾体，潜意识里的她，其实不想走，肯定不想走；行为上的她，却闹着走。

如果说，她想用 “叛逆”来对抗有人施加到她身上的恶，看似有声实则无声，那么，会有更多的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把她留住，最常规的方式就是劝说。

想都不用想，油小荷肯定也会劝她，还有向玉她们。向玉摇着她的胳膊说：“大玉，你别走。这里多好啊。明年，我们还要一起考一中呢。你回到农村，（那里的）教学质量肯定没这么好了。”她以为项玉离开这里，是想继续回到农村的学校。

“是啊，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待着吧。”另一个室友说。

有一天，向玉还搂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了一句：“大玉，我发现你也没之前那么开心了。你开心点好不好！”

这次，在向玉温暖的臂弯里，项玉努力地上扬了一下嘴角，试图让自己笑出来，结果，她还是没能笑出来；或者说，是苦笑、似笑非笑。

她的笑容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还有身体里那个仿佛已经熄灭了的小宇宙，这会儿，它有了重燃的冲动，结果，它还没有真正亮起来，就再次熄灭了。

它熄灭了，项玉的脑袋又耷拉下来了。

在项玉垂头丧气、否定自己的同时，周围的人并没有否定她，唐老师亦没有放弃她。他还挺有耐心的。有一天，在办公室里，他又开始教育她了。他说：“看你之前写过的一篇作文，字里行间还透着一种才气和改变命运的决心，那么现在，你的决心呢。你得保持你的决心啊，项玉！你得加油你知道嘛！”说到这里，唐老师还用食指的关节敲打起了桌面。

“你看看你周围的同学，哪一个不是在认真地学习。有人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地往前追，追赶名次靠前的同学。你呢，你却要离校。你说你是怎么想的！你看看他们，再看看你自己！还有，你考虑过你爸妈的感受吗！”

现在，项玉主要考虑的是自己的感受，很不好的感受。

这事，它咋就绕不过去了呢！老实说，项玉也不想这样，可——

“‘你看看你周围的同学，哪一个不是在认真地学习’，这话，唐老师说的有点夸张了。风气再好的班级，也有不认真学习的孩子。唐老师，他就是想更好地教育我吧。我——”项玉纠结地想。

现在，项玉想的比说的多，也比做得多。

有的，她只想一次。围绕那件事展开的——想的最多的——本不愿意想的——不仅想，还会反复地想。

反复来反复去，仿佛也忘记了身为一个学生的身份，尽管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

唐老师却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提醒她！

他接着说道：“你要是学习不好也就罢了。尽管你是从底下的学校转过来的，可你的基础一点都不比别人的差。你的基础比很多人的都要好。听你爸说，你之前都能考全校第一。你要听老师和家长的话，这也是为你自己的前途负责。”

“我知道了。”项玉说。

其实，她也想听他的话，想听他们的话。

“知道了还不好好地在这待着，知道了还惹你爸生气。好了，快回去吧，回去好好看书。好好的，别再说什么离校这种话了。”

项玉何尝不想好好的。

“嗯。”她说。

她并没有一直唱反调。

可是，当她重新回到了教室，脑海里回荡的不再是英语单词，不再是世界地图，不再是各种公式，而是那种事实的发生，一遍又一遍地，行为上，她又开始“叛逆”起来，她又有机会让唐老师找她谈话了。

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她这就是一种叛逆的行为吧。可它，能简单地用叛逆来形容么？这一次，显然是不能的。

懂事、乖巧、学习好；天真、烂漫、爱幻想。曾经，这样的词才更适合她。

项玉也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她曾经幻想过坐在林晓峰的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一起迎着风，徜徉在最美的春天里。她曾经幻想过，将来和一个心爱的男人来一场最美的邂逅，来一个最长的拥抱。她曾经幻想过未来的种种美好。

她千想万想，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她想象过的美好，她所经历过的美好，她前15年的美好人生，一切的一切，难道还抵消不了那种伤害所带来的冲击力和负面影响么？她所经历过的美好往事明明有很多！

“为什么会这样？”

在美好的年纪里，她不仅会幻想，她还会努力，会试图将梦想变为现实，除了和林晓峰在一起之外。家长和老师肯定不希望他们早恋。她也没想过早恋。林晓峰更像是她的幻想而不是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