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玉的脸先中招了，她喊了一句“不要脸”。等项阳的脸也中招了，她也喊了一句。反正，也到了该洗脸的时候，那就画呗。

不过，这也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在这场打闹中，既要提防着对方，别让对方的武器对准了自己的脸，又得提醒着自己，别一不小心扎着了它。

当时，姐妹俩并不觉得危险。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类似的行为，项玉从朋友（同龄）家的孩子身上看到后，突然就觉得危险了。

是因为她已经是大人了嘛？且到了做妈妈的年纪。

李爱云听到了动静，在门口喊道：“又闹啥呢。就不能消停点。”

“妈，你阳阳可坏了。”项玉边死死地盯着项阳手中的笔，边说。

“妈，你别听她瞎说。她才坏呢。”

“你坏。”

“你坏。”

“你滚。”

“你滚。”

“你学我干啥？”

“你学我干啥？”

“是你先学我的。”

“是你先学我的。”

“滚。”

“滚。”

看起来，姐妹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以前，她们真打过架，现在，几乎是嬉闹。

项玉觉得各方面没之前那么好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急眼的过程中突然开窍了，又不急眼了，这就是她比过去进步的地方，如果，这也是一种进步。

以前，她急眼，还不想搭理人。冷战过后，一般是项阳先哄她。

在大家眼里，觉得项玉的性格挺好的；即便她停学那年，整体而言，她留给别人的这一“好印象”也没有随之消失。

从十六岁那年开始，项玉却质疑起了自己的性格。重新入学后，她还产生了一种感觉：一直以来，妹妹的性格其实比姐姐的好。

在某些方面，确实也是如此吧。项阳要是生气了，你都不用哄她，她都能很快地消气，除非你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在这方面，她也很“健忘”。她要是惹你生气了，还会主动地哄你，哪怕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在某些方面，她也不像后来的项玉这么敏感、这么小心翼翼的；还有，这一刻觉得自己很自信，下一刻没准又产生了一种往里缩的感觉。往里缩，同时也是一种自卑的感觉吧。

“阳阳，她一会儿说我行，一会儿又说我不行。我到底是行呢，还是不行？”这是不自信。

实际上，项阳并没有一会儿说她行，一会儿又说她不行，她才没这么善变，是项玉她自己加过戏。

问题是，你加点能使自己更自信的也行啊。

项玉自信过。

“她要是觉得我行——我就是行；她要是觉得我不行——我也行。我就是行。”这是又开始自信了，至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觉得我不适合当主持人。我还能真听她的？才怪！”

项玉更会听一听自己的心声。

面对姐姐的“走火入魔”，项阳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姐，你虽然很聪明，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啊。但你的现场应变能力——还有待加强。你的反应速度也不是很快。这，我说的没错吧？你虽然有很多优势——啊，我夸你呢，姐。但你在这方面却不是很有优势。我觉得，你性格也不是很适合。依我看，你还不如多在别的地方使使劲呢。你——不一定非得当这个主持人。最重要的一点，你先好好地考上大学再说吧。”

听项阳这语气，她才更像是一个姐。她口才其实比项玉的好。

高二还没读完，项玉的理想就变了。与其说她是听了妹妹的话，莫如说，是热度下降，没这么狂热了。

不自信也好，对自己有了重新的认定也罢，项玉开始觉得：俺可能更适合当一个记者。

除了记者之外，同一时期，她还产生了另一个梦想：M梦想。记者梦和M梦，其实可以同时实现。或者，先后实现。

“有人就同时实现过。”

“不过，我还是更想当一个记者。记者和主持人也有相似的地方。”

“冷静地想一想，我可以继续向他学习，但不一定非得变成他。我也变不成他呀。我又不是孙悟空。”

项玉爱说孙悟空，说不定还受过项李氏的影响。项李氏特别喜欢看《X》剧，只要电视里重播，她肯定会重看。她不仅爱看，她还爱提，尤其是孙猴子。她说的是孙猴子而不是孙悟空。

从几岁到十几岁，项玉经常去爷爷奶奶家。项玉去爷爷奶奶家，就会跟着他们一起看。

一年又一年，电视里的孙悟空依然还是那个孙悟空，一个跟头就能翻十万八千里。电视外的项李氏却不再是那个项李氏了。

她无法再踮着小脚追你，在（你）身后喊着你的名字。现在，她更需要你跟在她身边，扶着她慢慢地往厕所的方向挪去。她也没法再躺到你的身后，轻轻地哼唱着：“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是好人。”现在，她更需要你跟她说话了。

李爱云是个闲不住的女人，项李氏却能使她闲下来。闲下来时，李爱云还会搬个小凳，坐在项李氏的对面，轻仰着头，微笑着和她聊聊往事，聊点家长里短之类的。项李氏——能听懂。

项李氏话也说不利索了，很可能，你说了十句，她只回应你半句，表述得还不是很清晰。李爱云能听懂。

有时候，项李氏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还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表面上看起来，她（皮肤）甚至像干枯的老树皮，毫无生机。实际上，她眼里的光就像是小溪里的水，清澈、透亮。她传递给项玉的感觉，就像是春天里初生的秧苗，枯树上的新芽。

项玉就是觉得，项李氏的生命依然是无比鲜活的。

项玉也会跟她聊天，却会分时候，看心情。有时候，她忙着从电视里看偶像，忙着出门找小荷，哪有——老实说，她还不如项阳扶奶奶上厕所的次数多，尽管，项李氏依然更喜欢她，也更喜欢找她。

明明，是项李氏当初更偏心她，而不是项阳。

老人在儿子家里受不受重视，跟儿媳妇也有很大的关系。儿媳妇要是孝顺，当儿子的更没有理由对自己亲妈不好吧；儿媳妇要是不孝，当儿子的就是想尽孝心，说不定也会受阻。

李爱云挺孝顺的，在家里还起到了带头作用。

屋外的晾绳上挂着给项李氏洗好的衣服，屋内的炉火旁，火源附近放着一只香蕉，这样能使香蕉不那么凉。香蕉是常温的，在项玉看来它其实不凉。炉火旁的茶缸里，还温着一袋牛奶。牛奶贵，一般只给项李氏一个人喝。平时，李爱云还会给她开小灶。

在李爱云的思想里，老人应该没多少年的活头了，吃点好的也是应该的。他们为子女劳碌了一辈子，晚年该享享清福了。孩子们不一样啊。孩子们还年轻。等她们将来考上了大学，等她们有出息了，想吃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呀。孩子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老人不一样。老人已经看到头了。资金有限的基础上，有些东西还是先紧着老人来吧。”

“等你们将来有出息了，啥好吃的吃不着呢。你奶奶不一样。”李爱云也是这么跟闺女说的。

言外之意，她的生命走的是倒计时。咱要对她好一点，让她幸福地走完人生的后半程。

周围，有小部分女人和李爱云的想法恰恰相反。她们更倾向于让孩子们享福。更有甚者，会骂人。

“老不死的，都要入土的人了，还吃那么好干啥。吃了也是白吃。”

这都算是轻的。

项玉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妈妈的想法才是对的。

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照顾起来也不容易，不耐烦的感觉，李爱云几乎没有过。项修贤也是如此。在爸爸妈妈的影响下，姐妹俩也不觉得奶奶烦人。她们亦没有跟奶奶发过脾气。

总而言之，在这个家，项李氏不仅没有被忽视，仿佛还成为了这个家的中心和重心。

之前，项阳跟奶奶争过电视，她嫌过奶奶向着项玉，现在，她跟奶奶之间的关系反而比当初更好了。

项玉跟奶奶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她跟爸爸的关系曾出现过冰点，现在，冰点在逐渐地消失。

在这之前的某一天，项修贤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她盯着他的后背，突然心血来潮，跐溜一下子就爬了上去。她爬上去后，歪着脑袋静静地趴在他的肩膀上。

顿时，某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暖暖的。紧接着，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好久没跟爸爸这么亲密了。

很快地，她内心的隔膜就被移走了。

她趴在爸爸的肩膀上，一句话没说，只是在静谧的时空里静静地享受着仿佛只属于父女二人的旧时光。

不，它已经是新时光了。

“原来，我还可以是那个跟爸爸的心贴的很近的小女孩。我依然可以对他撒娇，对他依赖。”

第一时间，项修贤仿佛僵在了那里。他也是一句话没说，任由女儿像一只小猫咪黏在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这只小猫咪不仅只是黏人的问题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