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玉甚至欢快地叫过他小贤，有时候还拍着他的肩膀叫。“项修贤。”她也连名带姓地喊过。听项玉这么叫，他不仅不怒，还会嘿嘿笑两声。

李爱云却说她没大没小的。

“怎么，不行啊，小云。”项玉把胳膊往她脖子上一搭。说不定还会轻轻地摸摸她的脸。

她把项玉的胳膊推开，脸上挂着的却是笑意而不是怒气。

项修贤倒也说过这种话：“哎呀，傻嘞（真傻）！”

他还说过：“小时候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长大了就变傻了呀。”

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项玉呢，也用开玩笑的语气回他一句：“你才傻呢。”

这话，若是被李爱云听到了，又得说她没大没小了。

李爱云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斥责。

换一种家庭，项玉会不会受到训斥？譬如，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闭嘴，哪有这么跟家长说话的。”

“我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也不行。”

“是他先说了我。”

“他说你，你就要说他啊。他可是你老子。”

打内心里，项玉尊敬自己的爸爸。只不过，她在开玩笑的时候直呼过他的名字。她还会捏他的鼻子，会说他：“咦，你才傻哩。”

有一次，爷俩又一起走了一次大堤。当项修贤不由地唱起了某首歌，项玉很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开心地咧嘴笑了。

项修贤说：“跟我一起唱呀。”

“……”项玉张嘴唱。

“纵观历史，在我们的这个国家……而在我们的这个小家，爸爸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他会带着我们一起，朝着更美好的前方大踏步地走去。真好。爸爸也很好。”

爸爸好，女儿好吗？

女儿也好。女儿好是好，但是不定哪天，又开始惹人生气了。

有人可能会说：孩子嘛，哪有不气人的。有人即使成年了，也没少让父母操了心。

转眼间，项玉也要成年喽。

即将成年的项玉，刚刚成年的项玉，却没有成年人的感觉，尤其在父母面前。

她也依然有任性的时候。

有一次，项修贤被她气的躺到床上去了。气得躺在了床上，这种事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很常见。项修贤不是。在项玉的印象里，这还是项修贤第一次被火气推倒在了床上。

这个事实，还是李爱云先告诉她的。李爱云说：“你去看看你爸吧。你看看你把他气的，都躺到床上去了。”

项玉心里一软，乖乖地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项玉轻轻地推开门，看到项修贤用胳膊挡着眼睛。她走过去，把他的胳膊轻轻地拿开，发现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他——真像个委屈的孩子。立马，项玉有点心疼了。

她再一次看到爸爸因为自己红了眼圈。这一次，她决定不再沉默。

“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她弯下腰，用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此时，项玉的眼圈也红红的。她只是没有流下眼泪。

接下来，没等项玉拉他，项修贤自己就坐了起来。他下床后，项玉还很自然地挽了一下他的胳膊，搀着他往外走。

长这么大，这还是项玉第一次真正学会和父母道歉。这种感觉，她觉得还挺好的，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也更有担当了。

服软，还能让项玉更好地和这个世界对话。她不能总是那么犟，总是在项李氏面前——项李氏也没有能力管她了。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

项李氏没有能力管项玉了，项玉开始想管她。晚上帮她脱脱衣服呀，脱脱鞋子呀，白天帮她梳梳头呀，轻轻地捏一捏她胳膊上松弛的皮肉就当是逗她玩呀。

有一次，项玉捏着奶奶胳膊上的皮肉轻轻地往外扯了扯，还像小时候一样问了她一句：“疼吗？”

“不疼。”说时，项李氏咧嘴笑了。

其实真的不疼，项玉也没使劲往外拽。

“奶奶你也捏捏我的吧。”项玉把胳膊往前伸了伸，调皮地说。

“我不捏。”

说时，项李氏又咧嘴笑了。

某阵子，项李氏梳头上瘾，项玉在家时，她总是做同一个动作：朝项玉摆一下手，然后再把手放在头顶上做出梳头的动作。

项玉假装看不见。

看项玉不回应，她继续摆手并做出梳头的动作。一般情况下，她也不说话。即使项玉走过去给她梳一梳，项玉一走，她又开始摆起手来。

有人可能觉得：感觉也挺无聊的。

她要是开口说话了，轻声地来一句“给我梳梳头”，不想去时，项玉也假装听不见。

她给奶奶梳过头不假，但她也不想总是给她梳，她更做不到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奶奶身上，即便在玩的时候，包括在看电视的时候。正因为在玩呢。

她有过懒得理奶奶的时候，不烦归不烦。奶奶若是口齿不清地喊一句：“上厕所。”八九不离十，她又能听到了。

过不过去，看需求。内急是第一需求；梳头——项玉觉得可以忽略。按说，她这也不算怠慢吧。即使算，程度也轻。

关爱老人，关注奶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项玉做的还算可以。但在她后来（奶奶离世后）的回忆里，却有过遗憾的感觉。她就想啊：为什么当时不能再多为奶奶梳几次头呢。你要是正学习呢，也算你有个理由。你说你正在玩呢。你就不能暂停一下啊，就当是转个身陪奶奶玩了，不行嘛。即使学习——学习能比陪奶奶更重要吗？

有家长可能觉得，学习确实更重要。

李爱云和项修贤，不觉得让女儿跟着一起伺候老人，就耽误学习了。他们只会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不仅是一种学习，更是重要的实践，践行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

回忆里，项玉觉得给奶奶梳头，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享受给奶奶梳头的这个过程。这种享受的感觉，是在奶奶离世后才深刻体悟到的。而，在奶奶离世后，她再也不能从奶奶身上切身体会到了。它只能从记忆里捕捉。

进入高二，项玉对父母的关注也比前两年多了一点。她这一关注吧，竟然发现，两口子斗嘴的次数仿佛变多了。

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俩人依然只是，有争执，但是不争吵。他们争执时，项玉依然有过这种感觉：不仅不觉得心烦，有时候，还觉得好玩哩。

他们争执时，项玉还还开玩笑说过：“离婚吧，离婚吧。”

“哎呦，闺女嘞，可不能离呀。你妈离了我，她不能过。”B市人口中的“不能过”，也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意思。

在某些人陈旧的观念里，一个女人离了男人不能过，侧重于经济上的；男人离了女人不能过，侧重于生活上的。

对于个别连双袜子都没有洗过的男人来说，说得夸张点，离了女人，感觉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谁离了谁不能过呢？李爱云和项修贤均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也能各自挣钱，但他们更有一致的观念和目标。

“呵，我离了你不能过？你可拉倒吧。离了你，我照样过的好好的。我过的更好了我。”

李爱云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挂着的依然是笑意而不是怒气。

“算了吧，你怎么可能过得更好。谁能有我对你好啊。”项修贤说。

“你对我好？你对我好你还这么气我！”

“我怎么气你啦！”

“你怎么没气我？你气我的时候还少啊。”

“明明是你自己小心眼，自己气自己。”

“呵，我小心眼，我自己气自己。我傻啊。”

“你就是傻啊。你自己气自己，你还不够傻啊。”

“你才傻呢。”

“哦，他们俩，到底谁更傻呢？”项玉一会儿看看妈，一会儿又看看爸，假装“无奈”地想了想。

她觉得这“热闹”啊，还真是热闹。

他们争执时，项玉真有过看热闹的感觉。她还起哄。谁让他们吵着吵着，即使女儿不在中间掺和，最后，说不定也会笑了起来呢。

通常，是项修贤先哄李爱云。他一哄，她说不定就会笑了。只是，在她嘴角上扬的同时，嘴上可能会来一句：“熊样。（瞧你这熊样。）”

在项玉眼里，这更像是一种打情骂俏的行为。它看似含蓄，实际上也挺直接的。

哄媳妇时，项修贤还会轻轻地拉一下她的胳膊。她就用胳膊肘子碰他一下。他再拉，她就再碰。

“咦，若不是女儿就在身边，就这么一拉一碰的，还不得碰到怀里去？哪怕是老夫老妻了。”此情此情，若有人这样说，被油庄的村民听到了，有人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嘞。

村里人，在两性关系方面普遍地有些含蓄。项修贤那一代的村民，夫妻二人走在街上，别说是牵手了，就是挽着彼此的胳膊都会被人笑话。他们走在一起，也不会挨得太近。

周围，他们那一代的人，离婚的也少。有人，即使有过无数次过不下去的冲动，最终，还是会硬着头皮过下去，哪怕被家暴、被冷落、被辱骂。

打女人，在项玉看来，这样的男人也是自私的。她心想了：真想出气，怎么不用拳头捶石头。是因为拿自己的手捶石头，首先疼的是自己吧。

在项玉的感知里，李爱云应该没有过这种硬着头皮过日子的感觉，项修贤更没有。不过，面对生活的琐碎，李爱云也在嘴上说过类似的话：“真是过够了。”

至于对男人不满这种事情，高中之前，尽管李爱云也在嘴上抱怨过，但项玉从未觉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行为。

曾经，李爱云也不怎么数落他，不仅如此，她还会在孩子们面前夸他，现在，她数落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相对而言。

面对媳妇的数落，项修贤说过：“摊上我这样的人你就知足吧。”

然后，李爱云就闭嘴了。

李爱云知足，也懂得感恩。

项修贤更知足。他还常说：“一家人要团结。”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首先，项玉体会到的是家和万事兴的感觉。在她眼里，周围的大部分家庭也是和睦的。

她觉得，爸妈也是不可能离婚的。如果，项修贤和李爱云让她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她会不会因此而变得小心翼翼的？觉得，离婚这两个字就像是一个雷，想把它扔得远远的，而不是，还会拿它开玩笑哩。

小心翼翼？敏感？不能触碰？在这方面不敏感，在别的方面，未必没有敏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