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玉低着头来到宿舍，试图用刘海遮住眼睛。她默默地爬上床，把被单往身上一盖，一直盖到脸的位置。她这一盖不当紧，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习惯了也好，不好意思也罢，她尽量地不发出声音，怕被室友们察觉到。

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会扭头的风扇挂在了天花板上。伴着风扇的嗡嗡声，项玉的思绪沿着滚烫的泪水，冲破热浪，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家乡。

“来学校之前，我是如此地期待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期待另一个城市的模样，现在，我却那么想家。想我爸，想我妈，想我妹，想家乡的一切。”

离别的忧愁萦绕在心间，她好想，爸爸能突然返回来。泪眼朦胧中，她还想起了当初气他时的情景以及叛逆的时光。

她一边回忆一边流泪，同时还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惹爸爸生气了。我保证再也不惹他生气了。我说到，就要做到。”

她其实早就做到了。三年前，一向坚强的项修贤被她气得躺在了床上。

“爸，我错了。”

那天，她学会了跟爸爸道歉。

那天的道歉，那次的和解，就是最后一次。

她爱爸爸。爸爸更爱他。

她想起爸爸在一夜未眠的基础上，还一个人扛起了两个大包。她想起他浑身颤抖的模样，只是为了不把她的被子弄湿、弄脏，哪怕地上真的只有一点点泥水，很薄的一层。它有些地方还是干燥的。她想起爸爸为了把伞留给她，独自在雨中奔跑的模样。

“他是不是觉得，把伞拿走了，女儿一会儿出门就得挨淋啊！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真怕挨淋，还能不知道借么。我也可以撑着借来的伞，去超市买一把回来。”

在某些人眼里，一把伞又能值多少钱呢。

“对了，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可以跟着他去买一把。还有，剩的那点面包和火腿，也忘了让他拿走了。这个我怎么能忘呢。”

如果，项修贤怕项玉出门时挨淋，如果，项玉怕项修贤会饿着自己，那么，他们把对方当几岁的人了呢？

他饿了不知道找吃的呀。她怕挨淋不知道借伞啊。

咳。

“爸爸说：带着伞碍事。就当是这样吧。他独自上路，带一把伞都嫌碍事。他陪着我走在路上，带那么多行李咋就不嫌了呢。”

“我知道，他爱我胜过爱自己。可我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回报他，才算更好地爱他！在学校里好好的，也是一种答案吧。”

项玉还想起了天国里的奶奶，想她的笑，想她的手，想她抚摸她后背时的温柔，想她追她时的坚决。

她就想啊：我一定要好好的，才对得起他们的爱。

那天，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项玉还想起了略显沉闷的高中生活。

她突然觉得，她的高中生活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它就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它应该更欢快一些才更符合一个孩子的现状。

她应该少一些忧虑，多一些欢乐，少一些负重感，多一些轻松的样子。

项玉的室友们看起来一点都不伤感，彼此之间初次见面，聊得也很起劲。

不知不觉间，宿舍里显得更加热闹了。学校给了两天的报道时间，这才是报道的第一天，宿舍里的人就已经到齐了。已调整好情绪的项玉轻轻地爬下床，很自然地跟她们聊起了天。很快地，她伤感的情绪就被冲淡了。

聊天的过程中，获知项玉明明带了蚊帐和床单等物品，却又在学校里买了，其中一个室友说：“你自己都带了，为什么还要买啊。”

“我问了班主任老师，她说，最好还是用学校的。”

“你要是问了，她肯定会这样说吧。我觉得你也太实在了。他们又没逼你买，你干嘛这么听话。”

“老师说，最好还是用学校的，这样军训的时候比较统一，也不容易扣分。”

“你就听她说吧！肯定没你想的那么严格。这又不是硬性规定。我跟你说啊，我就没买。我打算用自己的。学校里发的真是太丑了。”

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自带了被罩、床单等物品。

学校里发的被罩是墨绿色的，床单是白色的，上面连个其他颜色的点缀都没有。枕巾倒是花哨了一点，上面还有黄白相间的大花儿，只是，感觉有点土，就像八十年代的。

“即使它土，该用的还是得用啊。”项玉心想了。

水房和厕所是公用的。走廊的两个尽头各有一个水房和一间厕所。水房里还隔出了两个洗澡间，只是，喷头里喷出来的是凉水而不是热水。

水房里可以晾衣服，上面有晾衣杆。这里几乎见不着阳光，空间也很小。头顶的衣服若是滴水，还能滴到姑娘们身上。

宿舍里没有阳台。学校只在窗户外面安装了两根不锈钢的晾衣杆。晾衣杆上面没有雨棚。雨棚是项玉毕业那年才安装上的。项玉她们宿舍是阴面，宿舍里几乎进不了阳光。

四人间的宿舍格局也是这样。最大的不同无非就是：宿舍的内部空间更宽敞了一些，并且有专门的电脑桌。

这样的住宿条件不算好，项玉很快就接受了它。她觉得，既然你无法改变宿舍的环境，那就索性接受它，适应它。

L市不是平原地区，L学院的地势亦有高有低。有人会称呼地势高的地方为山上，地势低的地方为山下。3栋和4栋在山上。

宿舍里的六个姑娘，分别是：老大李爱华，老二项阳，老三冯蒙蒙，老四王海英，老五田真，老六李丽姿。六个人里，有三个本省的，三个外省的。

在项玉眼里，离开了家乡，远离了亲人，学校和宿舍就像是自己的家了，同学和室友就像是自己的亲人了。

刚开始，六个人的关系还是挺好的。军训的时候一起去军训，吃饭的时候一起吃饭。军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文化课。几个人，一路欢笑着去教室，很自然地坐成一排或两排。周末了，还一起去过市中心，一起逛过街，一起去过公园，一起在校门口吃过小吃。有一天，她们在校外聚餐，还照了一张大合照。照片里，每个人的笑容都很灿烂。

她们的宿舍不算大，门口有一个镶嵌在墙上的衣柜。衣柜有六个格。柜子旁边摆着一台饮水机和一个盆架。盆架旁边就是一张床。另外两张在对面。宿舍里还有两张桌子和六把凳子。

宿舍里显得满满当当的，王海英端着盆从门口走到窗边晾衣服，不是碰着床腿了，就是碰着凳子或桌角了。

“幸亏所经之处没有仙人掌啊。”

室友们跟她开玩笑，说她小脑不发达，还说让她当心着点，可别把桌子给碰坏了。桌子是实木的。

王海英边揉膝盖或胳膊肘，边噘着嘴说：“讨厌，你们才不发达呢。”

不熟的时候，大家都客客气气的，熟了，玩笑就开起来了。

晚上熄灯后，躺在被窝里的姑娘们还会开“卧谈会”。刚开始还一本正经，你聊聊你的家乡，我讲讲我高中时的故事，后来，就少不了八卦新闻。班里的、系里的、学校的、明星的。她们还会讲一讲班里的男生。男生宿舍里肯定也会讲她们。

感情问题自然也少不了呀。

有一晚，冯蒙蒙说：“不能让男生很快地追到手，否则，他该不知道珍惜了。”

“嗯，类似的观点我也从书上看到过。”田真说。

“他要是追着追着，发现追不上，转而又去追别人了呢。而且，你又对他有兴趣。”项玉说。

“那就让他追去呗。这也说明了，他对你并没有很上心。不过，这也得讲究策略。”

“什么策略？”项玉又问。

“到时候你就懂了。”

“咦，说的就跟你多懂似得。老实交代，被几个男生追过了？”李丽姿问。

“几个？你怎么不说几排呀。哈哈。”

“老三，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呀。”

“再厚也没你的厚啊。你不是说，你都看过——”

“滚、滚、滚。”

有一天，她们还聊到了初吻。王海英曾跟她们讲过高中时的男朋友，今天，她们就补问了一句，问她有没有跟男朋友接过吻。

王海英说：“偏不告诉你们。”

“呦，那就是有了呗。”

大家聊着聊着，项玉竟然很白痴地问了一句：“你们说——假如——被吻了脸和脖子，算不算——没有初吻了？”

她明知道那不算初吻，还是这么问了。难怪，连她自己都觉得项玉有过神经质的时候。

她只不过随口这么一问，用的还是假设的语气，也没说当事人就是自己，结果可好，她们就往她身上扯了。

“啊——老二你还说你没交过男朋友。你都被人吻过脖子了，还说没有。”王海英说。

“二姐深藏不露啊。”李丽姿说。

“嘻嘻，我们家二姐这是有过喜欢的人嘛。” 田真说。

“快说快说，还被吻了哪里。” 冯蒙蒙说。

“真是服了你们了。什么都没有。咦，我也没说是我呀。”项玉说。

“不是你是谁？反正我不信。”冯蒙蒙调皮地说。

“我也不信。” 王海英喊道。

哎，即便背后是一个她们所不知的悲伤的故事，在这么欢快的气氛下，项玉也悲不起来了。

“我想，这就是生活吧。”项玉开心地想。只是，在她开心的同时，还是有一丝阴影在心头闪过。

那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影像。

曾经有过总是沉闷而沉重的岁月，这会儿，它肯定不再是主旋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