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在屋里，盯着窗外明媚的太阳，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终于，她又要出门了。

她走在外面，像个提线木偶。她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不知道该往哪走，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走，又能走到哪里。

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走在路上，当她的身边布满了会动的“机械”，她还产生过一定的胆怯心理，一种从未有过的胆怯心理。

她很不适应。她是真的怕了。

有一天，她走到马路中央，突然间，大脑还一片空白了，红绿灯仿佛也在眼前消失了。

她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不，受到了惊吓的小鸟，第一反应应该是飞走。她却不知道怎么“飞”了。

耳边有喇叭声响起，她听到了。她仿佛又没有听到。就连喇叭声，她都听不习惯了。

她还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嗨，你怎么啦。你没事吧。”这时，某个陌生的男人来到她身边，温柔地说。他试图把她从“重重包围”中解救出去。

“重重包围”她的，不是车辆，而是——

抱歉，陌生男人解救她的这一幕，并没有发生。当时，确实有一个男人跟他说话了。他不耐烦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粗声粗气地朝她喊了一嗓子：“喂，干嘛呢你！”

他这一喊，算是把她喊醒了。

与此同时，一位好心的阿姨仿佛察觉到了她的不正常。她示意身后的车辆先让一让，继而，她走到项玉身边，像母亲那样问了她一句：“姑娘，你怎么啦？你没事吧？阿姨先带你去路边好不好？”

项玉突然就失声痛哭了。

她捧着脑袋，被阿姨推着，机械性地往前走。

她走到路边，突然蹲在了地上。

阿姨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哭吧。阿姨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什么委屈。哭出来就好受些了。”

哭出来就好受些了，却也只是暂时的。

她能在一个陌生的阿姨面前哭，在林妈妈面前却会强装坚强。

半个小时后，她接到了林阿姨的电话。此时，好心的阿姨早就走了，她也没再哭了，只是，眼睛依然是肿的，心情依然是低落的。

在电话里，她尽量地保持了冷静和理智。

“还好吗？”“挺好的。”“要照顾好自己。”

她们并没什么太多的话。最后，还沉默了起来。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能互相安慰，又，谁都安慰不了谁。放下电话，该哭的还是会哭，该难过的还是会难过。

在林妈妈悲痛欲绝的同时，还有一个妈妈，她日子也不好过。儿子酒驾，闹出了人命，触犯了刑律，她的日子能好过么。

刚好，她也是个单亲妈妈，一个强势的、还算有钱的女人。

为了争取获得对方的谅解，她愿意积极地赔偿。林妈妈却打算放弃民事赔偿。

这个妈妈，在表达歉意的同时，态度上还出过问题。在林妈妈还没有彻底松口，打算谅解她儿子时，护子心切的她还心急过。她一急，还说出过不合时宜的话。比如这一句：“……你儿子已经不在了，我儿子也被毁了……”

一听到这句话，林妈妈立马就炸了，尽管对方的语气倒是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她这句话本身。

林妈妈扯着嗓子冲她喊道：“到底是你儿子被毁了！还是我儿子被毁了！”

“你儿子，即使坐两年牢，至少，他还活着。我儿子呢！谁能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没办法把小峰还给她了。

而这，更像是一场人祸。

本来，她的人生将有两件大喜事发生。先是迎来外孙，再是迎来儿媳。用不了多久，她还能当奶奶。

一想到儿子就要娶媳妇了，她的嘴角也会忍不住上扬。

没想到，未来的两大喜事，变成了大喜和大悲。

林小峰的死，对姐姐的打击肯定也很大。他的姐姐，孕晚期，家里人本想瞒着她，最终没瞒住。孩子也早产了，早产了将近两个月。本来，她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在Z市，林小峰也给未出世的孩子买了礼物。这礼物，他再也没机会亲手送出了。因为，有一个人间接地杀死了他，尽管，这肯定不是他的本意。

说是直接，也有一定的道理。

当大家都以为，林妈妈铁了心不会原谅那个同样只有二十多岁的孩子时，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

有人不理解。有人觉得，她应该巴不得让他多做几年牢才对。

林妈妈何尝没有恨意呢。

林妈妈恨他，却又原谅了他。项玉也曾不理解，但她没有过多地干涉。

项玉真的很不理解。

项玉也恨他。她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那一刻，项玉真希望死的人是他，而不是小峰，如果死神非要夺走一个的话。

没错，她就是这么想的。

那个孩子，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他那天抱着侥幸的心理酒驾，事后，也会自责，也很懊悔，毕竟，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了他的酒杯里和车轮下。他毕业还不到一年，不到一年。

谅解书有机会让他缓刑。即使他现在不用坐牢，也会有一种无形的枷锁拷问着他的良心。那种撞击的声音，估计也会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吧。

枷和锁，旧时，是拘系犯人的两种刑具。失去小峰后，项玉觉得，这日子简直比上刑还难受，还难熬。上刑，首先是痛在身上，失去挚爱，会痛在心里。

她无心工作，干脆就不工作了。她也没心思好好吃饭。她觉得，随便对付一下，饿不死就行了。

此时的她，就像是，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爸妈，为了还有机会思念小峰。

和十五岁那年一样，现在，她又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她又变得无所事事了。

姐几个，怕她在家里憋疯了，怕她把自己逼疯了。她们劝她找点事多，哪怕像毕业第一年那样，先去找份兼职呢。她们觉得，出门见见人，找点事做，好歹也能分散下注意力。

项玉不想出门见人，但她还是听了她们的话。她去街头发起了传单。仿佛，她只是为了见人而见人。

来帝都的第一年，尽管日子酸楚，诸事不利，可她却从未丧失过斗志。那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

她满脸阳光、满身朝气、笑容灿烂、脚步有力，比如做促销时，吆喝起来也很有力量。

和当年不同的是，现在的她，简直连话都不想说了。可她又不得不说。她就机械性地说。她也不笑。

她站在那里，脚下像是踩了棉花。她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也对路人笑不出来，她做了两天，就不再做了。

她还跟人家说，钱可以不要了。

人家还是给她了。

两天后，她又开始无所事事了。倒是，她出门的次数稍微多了一点。

十五岁那年，有一阵子，她喜欢站在离火车道不远的地方，就那么瞅着它。现在，她会去公园里坐一坐，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天，项玉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附近的一个阿姨，那天就注意到了她。阿姨走了过来，试图安慰她。她总能引起好心阿姨的注意。

项玉跟阿姨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她不总是让自己憋着了。她还有气无力地跟阿姨说：“阿姨，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下去。也觉得这日子特别难熬。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阿姨就说：“闺女，日子还是要过的呀。”

项玉努力地上扬了一下嘴角，同时，眼里噙满了泪花。

阿姨是温暖的，公园是有温度的，只是，项玉的心依然是冰冷的。

阿姨走了之后，项玉还呆呆地坐在原地。此时，她唯一能动的，仿佛只剩下了思念和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她无力地想：“是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可我再也没机会和小峰一起过日子了。我们还没真正地开始过日子呢，属于我们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为什么会这样！小峰，他还说过要活到140岁，结果，连30岁都没有活到。他连30岁都没有活到。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寿命可以置换，可以赠与，我的kpi可以只有70岁。我给小峰20年，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活到50岁。到时候，孩子也成年了。他们虽然痛苦，至少，还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不贪多，我就要50岁也行，只要能和小峰在一起。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项玉想站起来，哪怕站起来溜达一下呢，结果，她依然纹丝不动。

不远处，有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项玉出神地看着他们，羡慕着他们的无忧无虑。此时，项玉真想变成他们，然后，慢慢地长大，长大后，再和小峰相遇一次。

“林，是森林的林；小，是大小的小；峰，是山峰的峰。哦，这么巧。”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天上，有一只风筝甚是好看。

她努力地上扬了一下嘴角，劝自己笑一笑。就在这时，啪地一声，那只风筝直直地坠落在了地上。

项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并未亲耳听到的刹车声和猛烈的撞击声。

“砰。”

她张大了嘴巴。

她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