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鹤（四）
这两支小曲原鹤听的昏昏沉沉，恍惚朦胧中，看得一位身形消瘦高挑的男子从戏台中央朝他走来。看起来似乎不是京都人士，那人身上的服饰原鹤从未见过，头发也是罕见的短，却又不像和尚是个光头，脸上架着两片略微反光的玻璃片，整个人看上去似乎简直与这个时代都格格不入，却又意外让人感此人温和如玉。
未及细想，原鹤刚想寒暄一番，却看得那男子步履匆匆，像是在追赶什么东西，在原鹤注视之下，以一种快到诡异的速度从他身旁经过，最终消失在戏园门口。原鹤环视一番，发现人们依旧平静的盯着台上，原鹤觉得有什么不对，想来京都这群无聊富人官僚们最爱猎奇，平日里逮着一只三条腿的蚂蚱都有人上赶子的追到家里来看个稀奇，今儿个如此衣着怪异的男子光明正大的从他们面前经过却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原鹤捅了捅一旁的王胖子。
“你不觉得刚刚那男子诡异的很吗？”
王胖子将目光从戏台上挪了回来，一脸不明所以：“程老板不是都一直是这样吗，这身行头都还是你送的。”
原鹤急切的摇了摇扇子：“我说的不是程潇。”
“那是谁？”
“就是刚刚从戏台上路过的那位。”
王胖子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原鹤才发觉荒唐。
一个人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戏台子上路过？
“王胖子……。”
“作甚？”
原鹤回过头瞧着一片虚空：“我觉着近日的确不宜出门。”
王胖子一声嗤笑：“怎么，原大公子也被那些个虚无缥缈鬼神之事扰了心神？”
原鹤镇定下来瞧了瞧戏台上的人，起身叹谓一声。就摇着扇子玉树临风的走出门去了。
见鬼了。
原鹤如是的想。
原鹤刚走出门，就见的一驾富丽堂皇的马车将将停在门口，一位身形伟岸的男子探出头来。原鹤搭眼一瞧，脸上随即扯出两分硬生生的笑，搭上一口故作热情的语气，让人叹谓一句好一张虚假奉承的小人嘴脸。
“王哥哥怎么来了？”
王戮的目光在半空中停了半响，像是在用别的什么感官追溯空气中某种莫可名的东西。原鹤从小就听说久经沙场的人们可以感觉到常人无法感受的东西，例如杀气。
原鹤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一场自己看不见的追杀收场。
良久。
王戮咧嘴笑了：“不愧是京都第一嗓。远非寻常戏子可比拟。”
原鹤觉得自己将期望投放在这位身上本就是件愚蠢的事，挥挥手就要告辞。王戮一把将人拉住：“别走啊，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作甚？”
王戮摆出一张高深莫测脸，剑眉一竖，只吩咐一句：“带走。”
一路上原鹤都在战战兢兢的回忆自己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哪件儿值得惊动本朝第一大将军。思来想去总结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好寻花问柳的无聊世家公子，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与他距离最近的逼良为娼也碍于自己潇洒的形象从未干过，原鹤忽然觉得自己纯良的像张白纸。
“我的青天大老爷哟，你倒是给我说说我犯了什么事啊？”
虽然想明白了自己没犯什么事儿，底气也足了几分。不过看着王戮那生人勿近的阴沉嘴脸，原鹤还是忍不住狗腿了一把。毕竟这人砍人脑袋比砍西瓜还顺溜。
王戮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脸不明所以的看着原鹤：“请你到我府上做客啊。”
说完两人都一脸惊讶。
原鹤惊讶于堂堂将军府居然是这么一个邀客法，怎么评价呢……
颇具特色。哈哈
王戮惊讶于原鹤在这官窑子里混迹了这么多年，居然连在京都管犯事儿的是大理寺这么个基本常识都不知道。怎么评价呢……
最起码代表这小子没犯过事儿。哈哈
双方都投出了欣赏的目光。
“将军，到了。”
原鹤跟着王戮下了马车。
说起来这大将军府原鹤还是头一回来，虽说他家同将军府世交，但他们王家都是出了名的武呆子，王家小辈们与原鹤这号人情理之中的相互嫌弃。不来往也是为了天下太平。
“哥！”
原鹤还没来得及将将军府那华美至极的大门板儿瞧个明白，就听见这么一声脆生生的招呼，一个少年就从门缝里蹦跶出来。原鹤一瞅，同王戮有三分相似，估摸着是个亲弟弟。
王戮他妈一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也就是说，这少年就王戮这么一个亲哥哥，王戮常年在外，将军府里课业既残酷又繁重，平日里攒了一肚子的思念委屈好不容易可以在哥哥面前释放释放，撒撒娇抱抱怨也无可厚非。不过少年在瞧见原鹤的瞬间僵硬了身子，随即咳了一声成熟稳重的嗽。将还在变声的嗓子压下去。重新叫了一声四平八稳的“哥。”
原鹤是谁？那可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少年虽说平日里深居简出，但也有幸在原鹤拿银子砸人头的那晚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
美不美少年当时倒是没怎么品出来，不过当场就得出了绝不与尔等为伍的正确结论。
少年摸着下巴上压根就没长出来过的胡须，庆幸刚刚没一冲动直接跳到他哥身上。在原鹤这般人面前可不能丢了习武之人的面子。
原鹤感到自己莫名被鄙视了。来自于一阵脑羞成怒。
“你叫我来你府上作甚？”
王戮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像是压根儿没听见原鹤在吼什么。
进了将军府，原鹤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富丽堂皇的外观不同，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位老翁拿着笤帚扫着残雪。而大到可以操练军队的庭院里只有一颗萧萧独立的琵琶树立在中央，
原鹤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听见细风的声音。
与寻常深宅大院一进门就闹的人心烦的人语热闹声相比，这将军府荒凉到让人心惊。这片萧条令人怀疑这是否当真是本朝一品大臣府上。
原鹤面上保持平静的笑。主人家倒是坦然的很，丝毫不觉得自家屋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王戮急匆匆的走在前面，就像前方就是血流漂杵的黄沙战场，他提着刀忙着去卖上一条性命换一个国泰民安。
原鹤才恍惚想起王将军的其余传闻。
王家世代，都是英雄。
方才那少年一路跟在原鹤身旁，像是例行公事，不情不愿同原鹤道：“我家世代都喜静，不喜人多热闹，你别问，我家不穷。”
原鹤不用琢磨就知道大概有些不懂事的世家公子说过些不好听的话。原鹤白玉扇子一摇，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颇有些伤感道：“现在我瞅谁都像有钱人。”
庭院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铿锵笑声，原鹤略微一品便明白这颇有力道的笑声不过是主人性格使然，甚至还带有几点逞强意味。果不其然，飘摇着几点烛光的昏暗屋子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被人扶着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王戮忙上前搀扶，原鹤那颗自认聪慧的脑子空白三秒。才后知后觉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
当年边境失守，蛮夷百万铁蹄立在京都城门下，旧日里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王公贵族们逃的逃，闹的闹，更有甚者叫嚣着投降换一条狗命。只有王老夫人自始至终领着不过千余人的王家亲兵立在京都摇摇欲坠的城墙上。
若说原鹤那不着调的脑子里可有什么敬畏，王老夫人算有一席之地。
原鹤身旁的少年不情不愿的将他搀起，不知嘟囔了句什么。
“拓儿！”
王戮姓王名戮字玉拓。
老人摸索着身旁的人，声音忽然急切：“你爹半年多没往家来过信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王戮牵着老人的手往屋子里走，温言道：“近来战事有些吃紧，我爹身为统帅哪有空写信？您老人家就好好在家呆着。别让我爹操心。”
王老将军吗？
原鹤自然知道，当年除夕夜里一批来路不明的人着赤水河直杀京都，想来守卫的将士也是没料到这群蛮子为了他们皇上那颗高贵的头颅居然连年都不过了。当日值守的将领带头喝了个烂醉，听说还从青楼里叫来了几个姑娘，待这群人清醒，圣上已经被刺客带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境。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人见证，也无可考察，只知道次日清晨边境的兵人没有在主帐发现他们的统帅，却在距扎营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看到一地乱尸，流淌的血水汇集成一条小溪，他们的将军提刀立在视野的尽头，被大风一吹，倒下，就再没起来。
将军身后坐着一位身着龙袍的男子，见了赶到的兵人，也只是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叹道：“天亮了。”
这天下谁都知道王老将军肝胆忠义，唯有王老太太还一厢情愿的相信他儿子还在边境吃着黄沙。旁人也乐得配合。
送走老人后原鹤回头看着少年，刚想问他方才说了什么，就见那少年正怔怔的看着自己，原鹤此刻才发觉，这小孩模样与其说是俊俏，倒不如说是秀气更为妥帖。
原鹤心下的出结论，果然，美到尽头总是雌雄难辨的。
王戮领着原鹤到了自个院子，待闲杂人等离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脸惆怅的瞅着原鹤。想来三军统帅的目光都是会杀人的，原鹤感到如芒在背。
“王哥哥找我来究竟所谓何事？”
王戮喝了口茶，又叹了声惆怅。
“我爹三年前就去世了，我王家如今就只剩下我同琦儿两个小辈。我常年征战沙场，每天睡觉前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皇上估摸着担心我王家断后，最近老是琢磨着给我兄弟俩赐婚。”
原鹤一屁股坐到王戮平日里用来练字的书案上，笑道：“皇上还担心这个？你那七八十房小妾呢？”
王戮叹了口气：“你见我这院子里有小妾吗？那天不过逗你玩儿的”
原鹤道：“那就赐呗，不过取个亲而已，你找我作甚？”
王戮耐着性子，重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意中人了。”
原鹤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你那位梦中的姑娘？”
本也只是开个玩笑，不料王戮竟重重的点了个头。看着原鹤惊到五味杂陈的脸，王戮一脸惆怅：“罢了罢了，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琦儿。”
“他也有个梦中的姑娘？”
“不，她就是个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