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的时候，府里还有谁？”

“只有……温姐姐。”

“我去救人！”穆凉咬牙，如离弦之箭般奔下高台，在一片惊呼声中冲向人群，蛮横地撕开一条裂缝，很快没了影子。

“殿下，怎么办？”秦渊看着没入人潮的少年，轻声向女孩问道。

“快把马车拉过来，我们也去救人。秦渊你先走，单骑跟上穆凉。如果发现他不要命地冲进火圈，一定要把他拽出来！”

“微臣劝殿下不用去了，大典还在举行，中途缺席的话……”秦渊看向那个对神龛拜俯的男人，却突然一愣，神龛前空荡荡的，男人已经没了踪影。连带着阜烆与卫萧也不见了，只有贾略和吴南漠似有深意地望着后方的人群，那是几人离开的方向。

“毕竟是温姐姐啊，他一定会去的。”乐嫣攥紧拳头，“大典已经结束了。”

* * *

阁楼里火光连天，满目尽是赤红，大厅正中有一位抚琴的女人。

她穿着翡翠色的舞裙，长长的衣摆在木质地面散开，像是一只张开羽翼的凤凰。这是第一次出演的艺伎新人必须穿的裙子，在大夏伎女口中，被称为“青玉雪”。若是论纺织工艺，赶她那条浅粉色的霓裳羽衣差得很远。霓裳裙的面料轻薄如尘，飘然如风，绣娘纺成前还要用蔷薇花和白兰花的香料熏上数月，所以会自带一股轻浅的香味。

而青玉雪不过是最廉价的布料织成，样式亦不算新颖，只是色泽青翠，取青白之意。常来的客人一见青裙就明白，这是一位清清白白的女子，而他又极有可能成为女子的第一位主顾。所以在大夏勾栏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身着青玉雪的新人艺伎往往比年长一些的艺伎的价格还要贵上两成。

女人垂着眸子撩拨琴弦，青袖微微摆动。距离她上一次穿青玉雪出演，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而如今，她二十九了。这在艺伎的行当中，算是一位老前辈了。因为艺伎经常在脸上涂抹胭脂黛粉，在眉如初月面若残雪的舞台背后，是被逐渐侵蚀的皮肤，所以艺伎往往衰老得很快很快。

女人曾见过一位二十五岁的艺伎，正当最灿烂年月的她，在卸去妆粉之后，是一张枯黄憔悴的脸，像是一只凋零的野花，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若不是女子未雨绸缪，但凡上台只浅铺淡妆，如今的她，说不定还要更难看一些。

想到此处，女子停下了在弦上舞动的指尖，执起一面铜镜，照着自己的脸。她在一刻钟前已经洗去了妆容。就算毫无粉饰，镜上的女人依旧很美，眉目清秀如山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可美中欠佳的是，女人的面容已不似从前白皙，有一点点地泛黄，眼角处的皱纹仿佛湖面的涟漪，一时清晰又一时模糊。

女人呆呆地触摸着眼角的纹路，想着自己还是经不住时光，悄悄地就老了。

“红颜易老，千秋滚滚如潮。

高台悲歌几许，独明月皎皎，日暮朝朝。

长恨佳人泪兮，回首阑珊，纸伞小桥……”

她放下铜镜起身，浅吟低唱，这是绝命曲《禹燕》的调子。女声凄婉空灵，辗转不绝，余韵绕梁，在火光里徘徊着，像是夜莺掠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可惜没有人听见歌声，这里只有无边的火。

女人继续唱着，闭上眼眸，幻想自己站在大夏的红色戏台上，蝴蝶一般翩翩舞动。台下的人影们高呼着鼓掌，大汗淋漓，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得仿佛迎面下了一场盛大的光雨。

现实中，一切都在焚烧，令无数人魂牵梦绕的浅粉色霓裳裙化成了灰烬，刚才正是女子拿烛火点燃了它。屏风的纱织烧成了黢黑的洞口，木框从中间折断；大火又攀上屋顶垂下的红帘，帘摆翻曲，不时坠下点点火屑；火焰最终咬住了矮桌，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桌上的古琴。琴头的架弦硬木烧变了形，琴弦嘣嘣嘣嘣地飞弹而起，好像一闪而过的流光。

朱红色的楼阁在垮塌，女人却仍然在舞蹈，轻盈地躲避着烈火的阻拦，旋转着，轻跳着，她本是水袖舞的好手。现在似乎连大火也成了她的舞伴，在高天上的戏台跳着一支绝世而梦幻的舞。

但也是死亡的舞。

此时有人生硬地闯进了光怪陆离的戏台，那人是个莽夫，飞起一脚把大门的门闩踹裂，在巨响声中，门板飞出一丈之远，把屏风彻底撞塌。

莽夫焦急地左右看看，在火光中找到女人的身影，两人对视一眼，莽夫顿时暴躁地跃进火圈，大吼着，“都烧成这样了，你他妈怎么还不跑？！”

“是你，你不是在即位大典吗？”看着疯子一般冲来的男人，女人一惊。

姜擎的衣角不慎被火撩着，他发现之后立即倒地滚了一圈，把火扑灭，一把抓住女人光洁的手腕，气喘吁吁，黑眸里只有暴怒，“没错，是我！还即位大典，去他妈的即位大典！跟我出去！”

这是女人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如此失态，有片刻愣住了。她以前还以为，这男人愤怒的时候真如人们口中所传的那般寡言漠然，挥手杀伐，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这样满口脏字、孩子气的一面。

姜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仪，可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大火有把门口包围的迹象，冷声说道，“尽量少说话。准备好，我带你冲出去。”

“冲去哪里？”

“废话，当然是没火的地方！蠢女人！”

没等女人在自己粗俗的痛骂中回过神，姜擎便无视右手的剧痛用力把女人横抱起来，踢飞挡路的矮桌，双脚以虎纹振发力，步步踏得地板碎裂，身形快作一条虚影，冲破火光，奔出了大厅。

女人感受到男人身体像是铁铸般坚实，力量源源不断地填充着他的肌肉。高温把他蒸得汗如雨下，浸湿了衣襟，脸像是烧红的炭，可他抱住自己的手却并不粗野，反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似乎不想把自己弄疼。

“抱住我的脖子！”姜擎命令道。

走廊的情况更糟糕。在狭小细长的空间里，大火张牙舞爪，几乎连落脚点也没有。着火的房梁噼啪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一旦塌下来，两人就失去了唯一的道路。熏人的黑烟扑面而来，女人止不住地咳嗽。

姜擎死死咬住牙，现在犹豫就是在等死，唯一的生机只能孤注一掷。他解开烫着虎纹的尊贵黑袍，罩在女人身上，低声说，“抱紧点，别摔下去。”

他昂起头，黑眸厉光一闪，飞身跃上墙面，双脚爆炸般发力，直推出数丈。将要撞上墙壁的时候骤然凌空全旋，再次以相同的方式，借助着还未完全起火的墙面，又大跳出去，仿佛是一只恶虎正踏着陡峭的岩石左右扑击，迅疾若风雷，墙面留下一个个深两寸的脚印。

姜擎又跃上墙面，正准备最后一次蹬墙的刹那，他听到脚下传来“咔嚓”的声音，低头一看，几道一指宽的裂缝迅速形成。他瞳孔一缩，糟了！这面墙要塌了！

落脚处在下一刻崩裂，姜擎踩空，不受控制地朝地面坠去，像是一块从山崖落下的巨石。他翻身让自己的背部朝下，而地面则是一团借着置放骨瓷花瓶的木架燃烧的火焰！

木架顷刻间碎裂开来，姜擎擦着地面滑行三尺才停下，刚要说话，就觉得背部炙热难忍！他果断脱下衣袍，猛踩几脚，袍子升起丝缕白烟，他的上半身只剩一件单衣。

“头发！”女人惊呼。

姜擎闻到一股焦臭味，立即明白自己的头发也被点着了。情急之下，他只能用手拍灭！高温的痛苦让他差一点惨叫出声，低头一看，掌心已变得焦黑。

“你的手……”

“没事！”姜擎赤着膀子抱起女子，低低喘息一声，压住浑身的疼痛，竭尽全力地跑下走廊尽头的阶梯，来到了火势稍缓的一层。

“为什么来救妾？”女人看着那双黑眸。

“屁话，我不想你死。”

“火是妾点的。”

“猜得出来。”

“那又何必拼了性命冲进来？”女人身体颤抖着，“妾只是想死而已，国主连这都不愿成全妾吗？”

“成全个屁！我说了，我不想你死！”姜擎怒喝，不注意吸入了大量的黑烟，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知道你恨我，我有时也恨自己！我也知道我救了你并没有用，因为我早就毁掉了你的一切，这世界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沙漠！可沙漠也不是空无一物，里面有山丘有骆驼还有他妈的仙人掌！只要你活着，就有可能走出去！但如果你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杀过很多人，所以我最清楚这个道理！”姜擎连珠炮般急促地吼道。

“国主……”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蠢女人！”姜擎黑眸迎着火光，步履不停，语调却柔软起来，“听好了，我已经给你雇了一驾马车，是回大夏天都的，明日就启程。你讨厌这里，我就把你送回去。在天都，你至少可以当一个退隐的名伎，教一教新来的丫头片子，做做老前辈的样子。你喜欢练琴，在那里你天天都可以练琴，没人会约束着你。”

这个男人……女人呆呆地看着姜擎钢铁般的侧脸。

姜擎轻声说，“就算你再恨我，我也要你活下去。”

二楼轰然塌下，整个燃烧的房梁都垮掉，重重地砸在一楼。巨响震耳，烈风把两人都吹翻在地，火光趁机围上来，将他们封锁在火圈之中，已经毫无退路。

“他妈的！”姜擎气急败坏地站起身，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拼命地寻找着出路，可眼前只有愈加狂烈的大火，以及滚烫的温度。

“国主不该来的。”女人低低地说。

“别坐着，快站起来。一定还有办法！”

“我们就要死了。”

“闭嘴蠢女……”姜擎忽然不说话了。

风声，崩声，垮塌声在此刻都消失了。

姜擎愣愣地摸了摸脸颊，那里还有一丝湿润的温度残留，像是被飞鸟的羽毛轻轻蹭了一下。女人正静静地盯着他，两人靠得很近，从未如此近过，近得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妾错了，错在不该把国主牵扯进来。妾是一名艺伎，除了身体，什么也给不了国主，就拿刚才那个补偿国主吧。”女人的声音传入耳里。

姜擎也看着女人，但让他心凉的是，不管确认了多少遍，都从女人的眼里看不出哪怕一点的感情。

一丝冰凉滑入手中，姜擎低头，是龙血玉。

“国主之礼，妾不能收，也不愿收。”女人轻声说。

“碧寒……”姜擎喉咙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把龙血玉死死攥住。

破风声暴响，倒塌的房梁应声断裂，带着火星的木屑被劲风吹散，烈火硬是撕开一条口子，火势像是被利刃截断了一般，怏怏地退却。这是何等暴烈的劈斩！黑甲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手中握着屈刀。是卫萧。

“国主为何不等我？”卫萧皱眉，“快走！白蕙王府要塌了。”

“温姐姐！温姐姐在里面吗？快出来！乐嫣快急疯了！”卫萧身后有少年在呼喊。

得救了。姜擎心说，失了魂般朝门外走去，无意识地去拉女人的手，却抓了一个空。

“照顾好乐嫣穆凉那两个孩子，也照顾好自己。”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可又仿佛很远很远。

“温碧寒！你要干什么？！”姜擎大惊，急忙扭头看去，火光中那个女人正向他招手，缓缓地向后退去，脸上温婉地笑，青裙袅娜，一如初见般惊心动魄地美。她从来都是那么举止端庄，来时如此，去时，亦是如此。

“温碧寒！你他妈的回来！”姜擎咆哮着冲去。

卫萧拉住姜擎，“国主快走！别管那个女人了！”

“温姐姐快出来！”穆凉大喊。

姜擎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只有那个女人，发了疯般地伸出手，却够不着。他看见女人张开了口。

女人最后说，“此生，我们两不该相遇的。”

“走！”几次拉拽无果，卫萧发怒了，拖着姜擎就往门外跑，挡路的家具全被他用刀劈碎，大火仿佛见到天敌的野兽本能地在他面前散开。

两人前脚刚跑出去，阁楼便在崩裂声中彻底坍塌，一条条火舌从窗口迸出，黑烟冲天而起，热浪/逼人。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阵惊叫。

穆凉呆呆地站在门外。

在最后一刻，他好像看到仙子穿着燃烧的羽衣翩翩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