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月过去。
已是初夏。
天色与白云融为一体,偶尔泛着一丝丝的微蓝。草原一望无际的尽是青绿,绿草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马兰花成片地开了,从天空俯瞰下去,仿佛在翠绿的地毯上圈出一块块淡紫色的方纹。雪山冰块崩裂,纯净的雪水顺着山势倾泻而下。丹沁河里跳着白亮的水珠,清澈如镜,野马、黄牛、牧人竞相赶到河边饮水。一口喝下,冰凉之感直沁入心底,一解夏日的暑热。
距离姜擎即位,已经过去六十天了。
可是奇怪的是,在这六十天里,新国主的封号一直没有消息,国主自即位大典之后就再没出过宫,政令也没有任何的更新,一起按照先王在世时所拟的执行。一个月前,先王的谥号在遗诏中最先确认下来。哀烈公,便是岳公的谥号,是侍中贾略联合诸官一起商定的。
新国主的不作为让百主的不满与日俱增,一月前西部有了骚乱的风声,是一个曾经归顺西辽的游牧部落起了反心,被卫萧领一千铁骑镇压下去。此后再无动乱,诸事太平。然而,西辽的民众们都隐隐感觉到,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正愈演愈烈,当它真正爆发的时候,这个因哀烈公而壮大的国家,可能会变得不堪一击。
西辽人心惶惶。
天高云淡。
千骑长横刀立马,在山坡上遥望远方的燕安城。铁灰色的城墙巍然高耸,城垛的空隙现出一个又一个红影。那是大夏的守兵,此时正拿弓箭指向他。城墙下,数十公顷的草皮已经彻底退化成沙地,密密麻麻的全是马蹄印。拒马和帐篷的架子也留下的一排深深的坑洞。满目疮痍。微风扫荡而过,卷起一泼泼滚烫的黄沙。
千骑长的身后是逐渐远去的骑队,暗金色虎旗迎风飘舞。
自从大将军卫萧受哀烈公急命赶回蓝玉都,这支围困燕安城数月的部队便开始陆续散去。起先大夏人还未察觉,过了半月才发现,围城军队的规模已经缩水近半。大夏攘夷大将恐其有诈,一直按兵不动,任由西辽铁骑撤离城郊。
千骑长所部是撤离东线的最后一批铁骑,只有大约三百来人。他们要一边提防大夏的追击,一边检查辎重营临行前的清单里是否有纰漏。
这之后,他们也要离开了。
千骑长有些恍然,他想起来,刚刚跟随大将军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风雪连天的仲冬,如今竟然已是初夏了。一开始,全军战意高昂,因为是毫无败绩的虎将带队。他们预想这一次又将是一场大获全胜的战役
然而事与愿违,自驻扎在燕安城城郊起,大将军便从未出言动兵,每日却在临时搭建的演武场里演练阵型与军法,日程从未变过。不少战士还以为自己仍在西辽境内的兵营里,而不是已上了战场。
有一位百骑长摁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在大将军耳边旁敲侧击几番,却差一些被革职,吓得全军上下无人敢言。
这段时间里,内境接连传来令人不安的讯息。先是横犽部逼进蓝玉都城外三里,又是宁山王在烟花夜遇袭而死,然后隔了一月白蕙王府被大难不死的宁山王攻陷,宁山王夺得储君位,接近着岳公身薨,最后在宁山王的即位大典上大火忽起。
士兵们都有些躁动,担心国内有乱,一时归心似箭。
千骑长默默地梳理着马毛,心里忐忑地想,自己回到内境之后,是否会适应不了最近发生的剧变?
“将军,该撤了。”一个骑手策马来到坡上,低语道。
千骑长微微颔首,最后看了晨光下的燕安城一眼,挥舞马鞭,紧跟着队伍离去。
由于心中思乡之情渐盛,整支骑队都没有控制马速,到了正午,他们就行了有数十里。马匹累得气喘连连,大汗淋漓,有几匹的后蹄都开始抽筋了。队伍不得不停下休整,起火烹食。燕安城远远地落在身后,不见踪影。
铁骑们把马拴好,临时堆了一个篝火,绕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围成一个大圈。一位原是北狄人的汉子掏出随行的马头琴,仰头灌下三两口忍了几月没喝的烈酒,借着酒劲,肆意的拉奏起来。古老昂扬的琴声真如骏马一般在草原上撒了欢地奔腾,一直到了天际的尽头。
战士们跟着节奏拍着手掌,高声唱起一首嘹亮的牧歌。一些祖籍大夏的战士也竭力跟着唱,结果第一声就跑了调,还不自知,傻笑着继续瞎唱,把牧歌硬生生地唱成了山歌。拉琴的汉子无可奈何地停下来,一堆草原汉子笑他们愚钝,而他们也不服气。于是篝火歌会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摔跤大会。脱掉上衣的精壮汉子们嘿咻嘿咻地推搡着对方,下手虽有分寸,但有时也疼得对手一个劲地倒吸凉气。
千骑长站在人群外,背靠马桩悠悠地转着手里的酒壶,斜眼瞟着这群释放天性的战士们,抬嘴笑了笑,也不去阻拦。这些士兵之前压抑太久了,如今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偶尔放松一下也好。
千骑长抬头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色,呷酒下肚,心里想自己或许也需要休整一段时间了。家中的妻子苦等自己一百多天,一定忧思成疾吧。记得自己离家前的秋天,她在庭前种了十几朵大夏万寿菊,还用栅栏围成一个花圃,说是这花能保自己从战场上平安归来。自己当时还笑这个内陆的习俗在咱们草原的地界不管用,惹得妻子怄气了好几日。
可现在他突然很想见到庭前的万寿菊花圃。听妻子说,七月到九月便是这些花的花期,现在是六月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回去之后恰好就是万寿菊盛开的时节。妻子还说,万寿菊开花后是灿烂的橘黄色,就像下午的阳光。她现在一定蹲在含苞待放花骨朵前,满心期待着绽放的光景吧。
但假如这些花枯死了呢?千骑长笑笑,那就又有机会好好嘲笑一番这个笨手笨脚的女人了。就说,连朵花都养不好,咱们草原的女人可比你能干多了。
“将军,想夫人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贼溜溜地凑到他的身旁。
“你小子,脚步怎么这么轻?!”千骑长吓了一跳,酒壶差点落在地上,气急之下,狠揪小子的耳朵。
“痛痛痛!”小子哭丧着脸,双手乘上手中的面馕,“我只是看将军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好生孤独,特意为你带了块馕来。”
“半大小子,毛长齐没有?还关心起我来了。”千骑长一愣,大笑,抓过金黄的馕饼正准备往嘴里塞,却看见小子呆滞地瞪着眼睛。
“怎么,傻了吗?”千骑长拍了拍小子的脸。
小子颤抖地指向千骑长的后方,“将军……你看那边。”
千骑长回过头,眯眼望去,只看见远处山坡顶端露出一面银白色的大旗。
过了一会儿,大旗清晰了许多,千骑长瞳孔一缩,旗面绣着一整只口吐雷蛇的银豹,吊睛眼森冷地瞪视前方。
雷豹旗!楚国的军队!
隐隐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像是藏在乌云里的闷雷。一支庞大的队伍奋力冲上百步外的山坡,又在坡顶停了下来,沉默地望向这边。千骑长一眼看去人头攒动,竟是根本数不清楚!
千骑长愣愣地说,“传令下去,叫弟兄们披甲执刀,不得怠慢。我们有麻烦了。”
* * *
“在下楚国炎骑总统领韩飞,敢问阁下为何挡在下的路?”
雷豹旗下,异瞳持枪的年轻人骑着灰白色的骏马从队伍里出来,竟然没披盔甲,只是一席墨绿色的长袍,对袖绣着简练的黑纹,衣摆在风中翻飞。
“西辽千骑长,赫尔日力格,内陆名是齐归。”千骑长看着远高于己方兵力的敌人,抿了抿嘴,亦是上前行礼,“没想到是鬼将韩飞,您身后的,便是闻名天下的炎骑吧。”
“虚名而已,只是和弟兄们碰巧打了些胜仗。”韩飞温和地笑,从那双异瞳里看不出丝毫的敌意。
“不知韩飞将军为何私闯西辽领土?如若没有要事,还请速速退去。”千骑长深吸一口气,抱拳说道。
“我们是来参加岳公的葬礼的。”
“既是参加葬礼,为何带了如此多的炎骑?”
“国主也来了。为了护国主的周全,我们必须慎而重之,还请阁下见谅。”
“恐怕你们来者不善吧?”千骑长幽幽地说,指尖挑着战刀的底环。
韩飞低下头,看着手中缠满布条的长枪,“阁下既然看出来我们另有他意,就不必阻拦了吧。莫怪在下言重,以阁下的人马,不足以挡住炎骑。若是现在退去,还可以活命。如果阁下执意要拦,在下也不得已地要动手。”
“说得好像你一定会赢似的,这就是天下名将的骄傲吗?”千骑长眯眼。
韩飞仍然低着头,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悄然地剑拔弩张起来。
一位炎骑静静地来到韩飞的身旁,拔出白鞘的狭长弧刀,翼护在韩飞身侧。
“熏,我没事,你退下。”韩飞轻声说。
炎骑没有动。千骑长感觉正被一道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转头一看,不由地一愣。这个炎骑竟然是女人。面甲遮住了她的下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刀口般锋利的瞳孔,眼角有着淡淡的绯红色。她露出杀人般的眼神。
看见这一幕,双方的人马都紧张起来。黑虎与雷豹死死地盯着彼此,皆不肯相让。
“熏,我命令你退下。”韩飞加重了语气。
女人犹豫了一瞬,终是收刀入鞘,退回了炎骑军阵中。
韩飞又看向沉吟中的千骑长,“阁下到底怎么想?”
“我们身后就是西辽的内境,你以为我们有退路吗?”千骑长低声说。
“不要送死。”韩飞皱眉。
千骑长咧嘴笑了起来,“谁想要死啊,但那也得看挡在身后的东西是什么!”
他高举战刀,震喝出声,“弟兄们,上刀,把这群楚国来的畜生赶出西辽!”
韩飞无奈地摇了摇头,亦是举起手中长枪,喊道,“炎骑,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