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坠,西方的苍穹泛起一抹扎眼的血红色。大战已经结束了。
层云舒展,天光倾泻而下,斜斜地照在满地的尸体上,草原仿佛也染成了血色。
“你们输了。”异瞳的年轻人静静地盯着浑身颤抖的千骑长,眼里映着薄暮绯红的光。
千骑长回首望去,几百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里,无神地望着天空。只剩最后一个人还站着,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浑身都是血,正半生不熟地提着战刀,对着那群包围他的炎骑,莫大的惊惧就写在脸上。
“何必呢?”年轻人看着那些冰冷的尸体,叹了口气。
“你……”千骑长死死地咬住牙,想要再度冲上前去,但身体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他也遍体鳞伤了。
千骑长心里震惊。他的刀术在西辽数十位千骑长中绝对可以排进前五,然而,面对着这个小自己约莫十岁的年轻人,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方才的激战中,年轻人从未主动地进攻,所有的动作都是在拆招反击。千骑长的刀从未接近他的身前两尺内,反而自己的身上多了许多的枪伤。这个年轻人根本毫无战意!
战场杀敌,重在拼血拼勇。就算遭遇武技远高于自己的对手,在血勇之下,说不定也能险中取胜。可眼前这个无心战斗的人却毫不费力的击败自己。这是何等恐怖的战力!
这就是……天下名将吗?千骑长在心里苦涩地说。
“那个小子还小,第一次上战场,可否放他一命?”千骑长指着身后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子。
年轻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犹豫,轻轻地点头,挥手命令所有的炎骑都退去。
千骑长一愣,他本来只是侥幸地问了一句。毕竟双方血战至此,士兵们心中必定怀恨,按理说肯定要全歼敌人才肯罢休,但年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同意了。千骑长甚至在想,如果恳请他饶自己一命,说不定也能奏效。
“你真的是……韩飞吗?”千骑长踌躇地问。
千骑长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人,左眼深灰,右眼湛蓝,面色苍白,与百姓口中对于韩飞的描述一般无二。可他仍然有些疑惑,因为这个年轻人真的……
“阁下是在想,在下一点也不像一个将军吗?”年轻人淡淡地笑,“其实阁下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在下确实不适合当一位将军,心里也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在军法武技上有些天赋。奈何国主的盛情难却,在下只好为他所用,统领这两万炎骑。”
年轻人望着夕阳,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在下早就不想当将军了。”
“将军,斥候说,国主就要到了。”女人无声地来到年轻人身边,低语道。
“国主?”年轻人皱眉,看向千骑长,“阁下快走吧。国主见到阁下,不论在下如何求情,也一定会杀掉阁下的。”
千骑长愣了好久,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韩飞刚才说……他要为自己这位敌国将领求情?不要任何的好处,只是求情?
“阁下。”韩飞催促着,“该走了。”
千骑长又是一怔,摇头笑着,拿刀指了指后方,“韩将军,你看到这些尸体了吗?他们是跟了我十年的弟兄,现在他们都死了,你是想让我独活吗?”
“阁下是一个出色的武者,阁下凭着刀术赢得了在下的尊重,所以在下愿意放阁下一条生路。阁下的命不该绝于此。”
自己赢得了韩飞的尊重?千骑长回忆着方才韩飞战斗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发笑,他管这叫尊重?
“韩将军,看来你确实不适合当将军……”千骑长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若是作为武者,当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是,我是一个将军!你刚才那番话,是对我的侮辱!”
侮辱?韩飞愣了愣。
下一瞬,眼前的千骑长弓身从马背上跃起,战刀高举,对准韩飞的头顶怒劈而下。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斩!
* * *
幽霆殿。
“国主,国主!大事不好了!”太监气喘吁吁地跪在阶下,“宫外传话过来,西辽东线发现了楚国的部队,不下万人,正气势汹汹地往蓝玉都赶来!”
王座上的男人未发话。
“是谁传的话?”卫萧皱眉。
“一个铁骑,只是十七八岁的小子。听他说,他所在的三百余人的部队于半途遭遇楚军,拼死反抗,已经全军覆没。”
“说得再清楚些!敌人何等编制,敌将又是谁?”
“是……是炎骑,领军者是韩飞!”
“韩飞?”卫萧摸着胡须,眼中有光芒闪了闪,“原来是鬼将亲至啊。”
“国主,岳公所料的大乱,终于到来了。”贾略俯首说。
“是啊,父王所说的话,真的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灵验了。”男人扶额长叹,“过不了多久,我们会从边境收到更多的急报。像是他国大军入境,由国之重将领兵,说不定还有些国主御驾亲征。剩余六国之中,恐怕只有秉性‘七国均势’的商国不会出兵吧。”
“国主可有破局之法?”贾略问。
“那侍中呢?侍中有破局之法吗?”男人疲惫地问。
“可以排些说客游说于诸国联军之中,挑起内部争端。老臣听闻,楚国与煌国素来不合,而燕国燕赫公是靠兵变的手段抢来了王位,诸国国主皆是瞧不起他。可以让说客扩大这其中的间隙,让他们相互掣肘,如此一来二去,联军便不攻自破。”
“侍中果然每逢大难便有奇智,不愧是‘西辽之鹰’。”男人笑,“可这计现在用不了。”
“老臣愚钝,还请国主解惑。”
“现在的朝中,哪有什么说客?”男人伸手指着空荡荡的大殿。
这是早朝的时辰,可幽霆殿里竟然只有他们三人,其余百官皆是身体抱恙,不便前来。可这样的状态已经过去半月了。半月里,这座宣政议事的大典冷清得如同废弃的破院。
贾略一愣,环顾四周,咬咬牙,“那么老臣自荐为说客,即日起便奔赴边疆。”
“侍中万万不可。侍中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岁数吧,你本就比父王年长,如今是绝对受不得车马的颠簸的。”男人一顿,“万一侍中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变故,我西辽就真的有难了。”
贾略呼吸一滞,第一次有些无计可施。
“若是父王还活着,侍中的才智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可如今是我当政啊。我不如父王,亦不如弟弟,何以退敌?”男人叹息。
贾略默然。
“国主,现在不是自怨自怜的时候。既然文不能制敌,那就只能用武了!”卫萧沉声道,“末将愿领三万铁骑,镇守蓝玉都,与诸国联军决一死战!”
“虎将卫萧果然好气魄。”男人摇头,“但难道大将军忘了父王留给我的信中所写的话?他说得很清楚,‘若要退敌,万不可动西辽铁骑’。”
“末将……不解。”卫萧攥紧拳头,看向贾略,“侍中可有头绪?”
“老臣惭愧,哀烈公的信,老臣看不明白。”贾略摇头。
“我亦是不解。父王的书信必然用意深远,可我看了上百遍,依然不晓其意。国难当头,为何不能动用西辽铁骑?父王如此费心竭力地留了一篇破局之信给我,可我却解不出来,他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模样,可能会后悔生下我这个儿子吧。”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贾略和卫萧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都退下吧,我想静一静。”
* * *
当日傍晚,贾略府中。
“大将军因何事找我?”贾略端坐在矮桌前,盯着遥遥对坐的卫萧。
烛影摇曳,香炉焚烟。丫鬟托着两杯清茶,低着脑袋分别置在两人的桌上,屋里顿时洋溢起清淡的茶香。
“这是北燕的苦白茶,大将军若是不嫌,可以品尝一二。”贾略静静地说。
卫萧看了一眼白瓷茶杯,举起小饮,茶水微苦,尽管水温有些烫嘴,但入口之后仍然给人茶凉的错觉。他凝视着杯中荡起涟漪的茶水,没有说话。
贾略会意,挥手散尽下人,“现在大将军可以开口了。”
卫萧抬指敲了敲桌面,直视老人的双眼,“不知贾侍中认为当今国主如何?”
“老朽不知。”贾略摇头。
“真不知?”
贾略停顿了一瞬,“比不上哀烈公。”
“那是当然。”卫萧不假思索地摆手,“当年我从帝都缥缈院出来,第一个投奔的便是哀烈公。他大概是世间唯一能够一统天下的君主了,可惜几月前……当今的国主即位之后,政绩、军事上皆毫无建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但是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火,那股能够点燃天下的火。他现在比起身为宁山王的时候都还差强人意。”
“能被傲骨铮铮的虎将卫萧如此钦佩,哀烈公若听见这席话了,也定会颇为欣慰吧。至于新的国主……”贾略苦笑,“大将军应该知道吧,前段时间的王储之争,当朝百官中只有我是支持国主的。”
“我其实也一直想问,侍中为何不选白蕙王?这么做,侍中应该有理由吧。”
贾略点点头,“白蕙王确实是个极其聪慧的人,最难得的是他的善心与风骨。当此乱世,仍然能够保持本心之人,实在太少太少了。但是西辽是头老虎,我担心白蕙王的为王之道并不足以担起老虎的脊梁。”
“为王之道?”
“是!天下众生,皆可为王。众生之中,便有千万种为王之道。哀烈公善以阳谋造势,朝中群臣莫敢言反,如虎镇山林,当属霸道;白蕙王善施怀荣治世,天下百姓拥其清高,如海纳百川,当属仁道;大夏渊公善布假象惑敌,世间智士难辨真假,如隔雾观火,当属心道。”
“那当今国主呢?侍中从他的举止中看出什么为王之道?”
“国主之道,是孤道。”
“孤道?”
“挥刀立斩,末路穷途,恨绝天下者,便是孤道。”贾略轻叹,“纵观古今,君王孤道者要么成就一番大业,要么,因为行事太过孤绝,被部下谋反而死。但我当时只是想赌一把。现在想来,可能是我看错了……”
“怎么讲?”
“国主的孤独没有让他执起刀,反而让他落入深渊。任何人的心中都有火,但国主的火已经被绝望扑灭了。国主现在的心,就如死灰一般。如此这般,怎能治国啊。”贾略长叹,“那个女人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卫萧也忆起那场临近傍晚突然降下的大雨,衣衫褴褛的男人跪在倒塌的府前,黑烟从焦黑的废墟里缓缓地升起,被雨打得粉碎。男人跪了整整一夜。
谁都能感到从那个颓然的背影中满溢而出的绝望。
卫萧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默默地说,“但愿侍中没有看错吧。”
“家主。”一个下人走进来,向贾略行礼。
“怎么了?”贾略放下茶杯。
“国主带着八个护卫在长乐街口搭了一个木台,在台上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依然未有一言。闻讯赶去的百姓都把长乐街给堵死了。”下人满脸的汗。
“什么?!”
贾略和卫萧同时惊诧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