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夕阳斜照，长乐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亭台楼阁，车马人流皆胧着一层淡淡的绯红色，喧吵的人声雾一般虚幻遥远。桥下的丹沁河一片波光粼粼，桥头有人倚着桥柱，饶有兴致地向下看去。

穆凉和乐嫣正在面馆里默默地对坐着，两人的脸上都阴云密布，气氛凝沉压抑。

“为什么要打架？”乐嫣冷冷地问。

“那个死丫头骂我。”穆凉小声说。

“骂你什么？”

“贱人。”

乐嫣无言了片刻，“所以你往死里打？”

“没有往死里打，只是下手重了点。她说我不需让她，所以我就用了六七成的力，哪晓得她那么不抗揍，中了一拳就晕了过去……”穆凉辩解道。

“废话，你照她太阳穴呼了一击直拳，晕了还是小事，掐掐人中就能醒了，万一打出毛病怎么办？”

“这是意外啊乐嫣，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趁着她余力未消的时候上步冲拳，目标是她的小腹，没想到她突然低下头去，就正中太阳穴了。我没有下死手，只是意外。”穆凉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都听不见了。因为乐嫣的眼睛仿佛在喷火。

“云衣再如何能打，也是个女孩子。你个男孩子跟她切磋，竟然不礼让，反而招招都是实实在在地打？”

“乐嫣我错了，你看我都带你溜出王宫，请你吃面了。”穆凉陪笑着说。

“你哪来的钱？”乐嫣忽的反应过来。

“赢的……”穆凉脸色一变，嗫嚅地说。

“赢谁的？”

“汝云衣……”

沉默。

“穆凉，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乐嫣气得满脸通红。

“那个死丫头老是说我是贱民，配不上你，我生气了下手重一点不行吗？再说这钱本来就是我们俩约好的，赢者获利，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更何况这事情本是她挑起来的，乐嫣你不能老是偏袒那丫头啊。”穆凉嘀嘀咕咕。

乐嫣作势揪穆凉耳朵，“顶嘴？”

“不敢。”穆凉低头。

“真是的，蠢驴你都快十五了吧，怎么还是这么一个呆呆的模样？”乐嫣使劲揉穆凉的苦瓜脸，像是要把他的委屈给揉散似的，轻声说，“云衣是个苦命的孩子，她说话直，脾气烈，但心还是不坏。你平时就多包容包容，我会帮你说说她的。不过这一次，是你做错了，要好好给她道歉。”

“嗯。”穆凉用力点头。

“两位客官，羊肉面到了。”店小二端着两碗腾着热气的瓷碗跑了过来，瞧着女孩正捏着男孩的脸玩闹，笑，“哟，小两口关系不错啊。”

两人皆是触电般分开，女孩红着脸说，“大叔你看错了。”

“嗯嗯，看错了看错了。”穆凉也说，心里却开心得摇尾巴。

小二笑笑，把瓷碗放下后又回后厨了。

“你知道吗？国主在长乐街的街口搭了一个台子，好像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国主？你是说那个姜……搞得这么煞有介事，有什么事情张贴告示不就行了？”

“天知道。咱们去看看吧……”

穆凉无意间听到身后的人群中传来这样的对话，转头看去，确实有一波人流正往街口涌去，微微皱了皱眉，“乐嫣？”

“嗯，我听见了。”乐嫣沉吟了一瞬，站起身，“我们也去那里吧。”

“老板，钱我放桌上了，这瓷碗我一会儿还给你。”穆凉正吸溜着羊肉面，被乐嫣强行拉走了。

* * *

姜擎呆呆地伫立着，一言不发。台下的人们仰头冷眼望着他，低声密语，议论纷纷。有些人正肆无忌惮地催他快讲，有些人正把他的陈年旧事当众当笑料讲出来，有些人瞥了他一眼，甚至不愿驻足，直接离去，而更多的人则是眯起眼睛漠然地盯着他，似乎站在台上的是一个丑角。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传入耳里，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既然决定走出宫里，那么就定会直面那些对于自己的非难。虽然他在之前早已做好了准备，不管听到什么都要克制情绪，可真当如此近距离地与百姓面对面的时候，他仍然有些震惊。他比他想象得还要不得民心。

他粗略地扫了扫围在台前拥挤的人潮。人数还不够，再等一会儿吧。

他认真地在心里默念着之后要对百姓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确认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刻刀篆在脑海里般忘不掉。这还是庆儿教他的方法。由于小时候的他不擅言辞，先生们都不愿教他如何用言，所以每一次太学论战，到他讲话时，他都会木讷地在那里站着，直到先生不耐烦地让他下去。庆儿得知此事后便告诉他，只要把稿子牢记于心倒背如流，到了台前依葫芦画瓢地说出来，就简单许多。他当时不以为意，也懒得花时间写稿子，所以当年论战该是像根木桩一样杵着，翻着白眼等待那些舌战群儒的半大小子下台。庆儿气得好几天没帮他收拾卧铺，床铺乱得跟鸟窝一样。

只是没想到这种死记硬背的法子到现在真的派上用场了。

总算确认无误之后，姜擎才放松下来，低垂着眸子，看着手心里那抹圆润的血红。

龙血玉，是那个女人唯一留在世间的遗物，其它的全部与女人一样，在那场梦魇般的大火里烧成灰烬。只有这块玉留了下来，入手冰凉。

姜擎轻轻地嗅着血玉，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淡花香，尝试着回忆自己与女人的过往。可他脑中只有空白，女人与他根本没有过往，也无从回忆了。就像一把油纸伞，漫天的大雨都在伞布上跳跃着，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觉得自己也像是在大雨里迷路了，浑身湿漉漉的，心也是湿漉漉的，没有一处可以歇脚的雨篷。

何苦呢？姜擎自嘲地笑。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女人心力交瘁。她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她甚至不愿与自己见面。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生，我们两不该相遇的”。自己的追求只不过是徒劳。他可以为女人所做的最体贴的事情，便是花费重金雇一辆马车，把她送回大夏，送回那个她来的地方。可她只是笑笑，转身扑向了大火。自己的付出于她根本是一文不值。

可总是忘不掉她啊，就像忘不掉潮水一般的往事。

姜擎在人群里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笑了笑，挥手把两人唤过来。

乐嫣没拦住穆凉的嘴，只见他放下瓷碗就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干嘛？”

“喂，蠢驴，他是国主！这么说话你是要害死我们吗？”乐嫣吓了一跳，咬牙切齿地揪着穆凉的耳朵。

“公主殿下没必要如此拘谨，按照父王的遗旨，在西辽的您是燕国王位的正统继承人，与一国之君近乎平起平坐。”姜擎笑。

乐嫣一愣，她感觉这些天的姜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语调那么温和，又那么脆弱，好像岩石表层崩裂之后，露出的是个柔弱的孩子。

一定是因为温姐姐吧。

想到那位不幸的女人，乐嫣的心情也黯然起来，对着姜擎行了一礼。

“你是叫穆凉对吧，我记得当初杀七王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是。当时我正与他决斗来着，国主跟上后一刀就宰了他。国主的武技很厉害，好像是叫虎纹振吧。”穆凉点头。

“再厉害也是过去了，现在的我连刀也挥不起来了。”姜擎笑笑，“帮我带壶酒吧，随便什么酒都行。”

“嗯好。”穆凉连忙转过身，又突然停下来，低头凑到乐嫣的身边，尴尬地挠着后脑勺。

“蠢驴你干嘛？”乐嫣一怔。

“乐嫣，刚才的两碗面是我拿全部积蓄买的，你看……”

“真是服了你了，就一穷鬼的命！给给给！”乐嫣气呼呼地把青锦钱袋拍在穆凉脸上。

回来的时候穆凉带着一个皮质酒囊，对着姜擎犹豫地说，“国主，店家说好酒都卖光了，这一袋是他们家私酿的米酒。”

“没事，拿来。”姜擎伸手抓过酒囊，打开畅饮一口，长长吐气，笑着说，“味道确实淡了些，水也掺多了，不过足够了。”

姜擎站直身子，对着角落里的宁山卫点了点头。宁山卫会意，举起鼓槌，奋力擂鼓，隆隆鼓声顷刻间便盖过了长乐街上的嘈杂，一瞬间安静下来。

姜擎感到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环顾一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相信在场的各位都知道，我的名字是姜擎，先王哀烈公之子，白蕙王姜泽的亲哥哥，是你们口中的国主、宁山王。当然，也是你们口中的败类、禽兽、昏君、贱种、莽夫，和……瘟神。”

众人脸色皆是有些变化，没有想到这位新任国君竟然敢于当面说出自己在坊间流传的诨名，难不成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身旁的宁山卫可都是披甲持剑。众人的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他们终于回想起来，在这个男人成为国君之前，他的封号还是宁山王，那个以杀止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的宁山王，那个黑眸暴戾、浑身披血的宁山王。

贾略与卫萧来到人群边缘，察觉到他三两句话便镇住了绝大多数群众，彼此对视了一眼。

“国主此举到底有何意？”卫萧蹙眉。

“先听听看。”贾略遥遥凝视着台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