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酉时,长安皇城,繁华一片醉今朝。
趁着宵禁来临之前,平民官爵皆出外夜游,或聚亲朋好友,或观市井戏子,或行团圆习俗。
酒肆门口的旗幡有节奏的飞舞,长安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嬉笑着,喧闹着,落下的太阳挡不住人们火热的心情。叫卖声此起彼伏,沿街的摊位周围都围满了人。
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着做买卖,忙着讨价还价,忙着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招呼客人,大唐国都里,最平凡的百姓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举手投足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连酒楼的伙计招呼客人进门也不用点头哈腰,只是随和地笑笑,说一句“来了”,然后把客人往里面引,如同对每天串门的邻居一般随意,对妖族的态度更带了几分倨傲,坐骑放门外要拴好,东西自己看顾,丢了莫找本店,进门先掸掸身上的灰尘......
关中人的傲气,在如今这位拥有横扫宇内野心的治下,散发得淋漓尽致。
赵老汉今天的生意格外的好。
好的不像话。
不到半个时辰,他的糖葫芦便卖个精光,而且还是一次性买卖。
卖了几十年的糖葫芦,他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事实上,除了盛时佳节,他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嫌少有人光顾。
固然因为他做生意毫无时间规律,口味不佳也多少少少包含在内......
糖葫芦又不止他一人卖,味道几乎一个样。可人家卖的糖葫芦只有一种口味,赵老汉卖的糖葫芦口味却有四种。
他,他老伴以及陈家兄弟......
桂婆婆做的与那些常年卖糖葫芦的生意人所做的口味勉强不相上下,可赵老汉和陈家兄弟做的糖葫芦就不敢恭维了。
一个太酸。
一个太甜。
一个又酸又甜。
卖糖葫芦是其次,进城寻上儿子一面才是赵老汉的目的。所以这几十年说是进城卖糖葫芦,不过是寻儿子的借口。
虽然他一次没见着,但搞得那些熟悉赵老汉的唐人郁闷无比,买他的糖葫芦都要怀着摇骰子的心情来买:给我中那个不太酸、不太甜、不又酸又甜的,给我中.....
今天赵老汉卖糖葫芦的心境比以往好了许多,做生意也不再三心二意,而是站在西市东边的入口,卖力的吆喝着。
若水做的那些糖葫芦被他精心挑选了出来,放在支架的一边,卖2文。
这可是孙儿做的,赵老汉自然不会怠慢,卖了几十年糖葫芦从未向今天这般热情。
“看一看咧,好吃的糖葫芦呦~”
不得不说,那十几根鲜红泛着晶莹剔透光泽的糖葫芦,极为诱人。尤其与支架另一侧的“低劣产品”相比较,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很快便有人被其吸引上前来买,却听到说卖2文大吃一惊,随后纷纷摇头走人。这老家伙想钱想疯了?两文钱我买几块胡饼够吃几顿的。
生意没做成,赵老汉也没有灰心,他不怕没人不喜欢,就怕没人买,于是吆喝更加卖力。
“老丈你的糖葫芦给我来两根。”
很快,便有一位路过的男子停步驻足照顾了他的生意。
“好咧。”
赵老汉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华贵,身材挺拔,体型匀称,健壮的体魄里透着一股难得的诗意气质,方想起原来是前晚月夕节买过他糖葫芦的某位贵公子。
“郎君,这边卖一文,这边二文。”
“哦?”
贵公子好奇地将脸贴近2文钱的糖葫芦仔细观察起来,分明的脸颊,犹如刀刻般锐利有致。
“不错。看着就不错,给我拿两根。”
“好好。”
赵老汉笑眯眯摘下两根糖葫芦,递到他的手里。
摸出四个铜板,贵公子也不急着走,拆开一根便品尝起来。
有钱人不在乎钱,图的只是新鲜。
那糖葫芦凭啥卖2文?
一定好吃呗。
而他不走的道理同样很简单,不好吃的话非要跟这老汉算账不可。他家世代遗传的脾性,那是永不吃亏的主。
掺杂着无数精纯水灵的糖葫芦,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赵老汉注视着贵公子一颗葫芦球下肚,瞬间变得呆滞的脸,笑道:“郎君,口味如何?”
“还...还行吧...”
眸子里隐约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之色,贵公子很想拉着他手大吼:太好吃了!不过上层人士的素养硬生生让他止住了此股冲动。
“老丈,你的糖葫芦我都要了。”
赵老汉一愣:“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你做生意,我照顾你生意,哪里不妥?”
“这...”
“哎呀,看你也不容易,我给你超级加倍!不用找了!”说着贵公子丢给赵老汉一块银饼,在他瞠目结舌下如同千手观音一般将所有糖葫芦席卷一空。
“真是的,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城门快要关闭,我把你糖葫芦都买了,让你早点回去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贵公子抱着怀里的糖葫芦,哼着小曲慢悠悠远去。
“......”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饼,赵老汉愣了一会,老脸忽然绽放出愉悦的笑容,然后脚步轻快地去了一家绸缎铺。
很快,两道身影有说有笑走出铺子,一同离开了长安城。
......
......
“爹变了。”
西市的东南方向,长安城南处一座宏伟的殿堂之上,一个身着黑衣的瘦削男子站在殿顶,定定的看着西市的老人。
老人笑了,于是他也笑了,眉宇间泛着喜悦的光彩。那张干净而俊朗的面容上,充满了纯粹的脉脉真情。
“真的要谢谢你啊,若水。”
以往时分,老人即便卖了糖葫芦也不会着急回去,直到坊间武侯敲响震耳的隆隆锣声才慢慢离开。
因为他的儿子在城里,他虽然见不到,但他进城离他仅有数丈远,也算变相的父子相聚,聊以慰藉。
然而今天老人却满脸喜悦的回去了,没有丝毫留恋。黑衣男子对此没有一丝不喜,那柔和的目光中,有着春风般的和煦。眸底轻轻荡漾着丝丝笑意,仿佛了无痕迹,却又深刻得难以掩饰。
“神甫大人,大祭祀殿下在朱焰圣殿等您。”黑衣男子身后,一位身穿红袍的男子单膝跪地说道。
黑衣男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属下告退。”红袍男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恭敬退下。
“果然还是瞒不住啊......”
黑衣男子目光幽幽的望着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冷漠之色。随后,他的身影如一阵风般,消散在殿堂之上。
朱焰圣殿,拜火教的最高殿堂,建成历史足有数万年。
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这些大殿的内柱都是由多根红色巨柱支撑着,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展翅飞翔、栩栩如生的朱雀神像,分外壮观。
朱焰圣殿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长宽足有数百丈,广场砖是清一色出自北边森林内产的红色砂岩,看上去似乎每一块红砖都在燃烧。
在广场的中央,赫然伫立着一座遮空蔽日的火凤凰石像,这石像的高度足有千丈之高。在其凤冠之处,跳动着一抹火焰,如烈日一般耀眼让人无法直视。
火焰仅有数尺,不及孩童般大,但是,和如山一样高耸的石凤凰放在一起,这跳动着的火焰却丝毫不显得渺小。
那便是拜火教数万年不熄的圣火!
见圣火如见火神,以黑衣男子的身份踏入这座广场前也要恭敬地撤去灵力,改为步行。
黑色身影行走在红色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男子走得很慢,朱焰圣殿门前的两位看守却没有一丝不耐,反而从他现身的那刻起,便满脸尊敬向他行礼,直到他走进殿内才恢复笔直的身躯。
大殿里,夕阳的余晖从雕花琉璃窗上洒了下来,透着一丝安静。
这是一个看上去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大厅,大厅里横平竖直地整整齐齐排列着椅子,看上去像是礼拜的地方。只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一个静静坐在前方正中长案后的红袍老人。
“老师。”
“玉树来了?”那位红袍老人站了起来,花白的头发顺着他的肩膀向后飘去,言语间充满了亲切。
“老师唤弟子前来所为何事?”
数十丈距离黑衣男子仅仅走了十几步便来到红袍老人面前,意境可谓高妙。
“没事便不能唤你?你呀,还是痴迷修行,咱师徒俩有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弟子不敢。”
“嗯...半步知微。”
走到黑衣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红袍老人说道:“不出几年,我拜火教又多了一位知微境强者,还是风灵的。”
“是老师的功劳。”
“呵呵,尽管你小子话不多,却真是会说话。”
“没什么事弟子便回去修行。”
“等等...”
黑衣男子转身离去的身体一僵,眸底闪过一缕轻烟般的幽光。
红袍老人走到他身后,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沉的沧桑之意:“昨夜长安城外,我拜火教京兆分教内有两名红衣祭祀神秘死亡,你可知道?”
......
......
嘴上说着豁出一切,等快走到家门口,陈神心里的怂性马上涌了出来。
“哥你倒是走啊,学乌龟爬呢?”
“我...”陈神嗫嚅着嘴唇,面色发红,声音低若蚊吟。
转头望着他五味杂陈的悲壮面孔,若水说道:“不是我不愿意让你说出真相,而是没到时候。”
是的,只要陈神回去说出事情的所有真相,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陈大狗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想要抽死他。
但他们开心了,若水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他连赵老汉和桂婆婆都要瞒着,何况是做生意满嘴跑火车的陈大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他不允许有一丝意外发生。
“我明白。”
陈神颇为理解地点点头:“俺爹的性子,如果告诉他,第二天准保全村人都知道咧。”
若水的身份是秘密,除了那位风一样的男子,便只有陈家兄弟和妲己知晓。
妲己自不用说,二人心有灵犀,双方对各自的秘密都秘而不露。一个在上个世界就一清二楚,一个自以为是隐世宗门弟子。
既然知道,何必再说?
至于陈家兄弟,尽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回到长寿村生活,而不是跟着赵伯伯一起修行,但稍微有点脑子也应该领会其中必有深意。
然而若水不仅能告知他们,还收他们为徒,教他们修行,心肠要有多黑才会将他的秘密告知众人?
陈家兄弟心自然不黑,否则哪有如今的道缘?
短短两天的相处,他们也已明白若水的身份只有他们二人知晓,连赵家二老都瞒在鼓里,何况他们的老爹?
因此没有若水的允许,他们不敢把他的身份告诉陈大狗。
所以陈神想要入道,便必须退亲,而且还是没有任何理由的退亲。
退了亲,如此他方能心静,不会为之扰乱心神,成道自然水到渠成。
“总该找个借口吧?”
理解归理解,陈神脸垮得跟山羊似的。心情沉重,犹如被千斤重石所压,简直透不过气来。
“不然老爹准抽死我咧。”
陈仙难过的说道:“恕小弟无能为力。”
“若水,若水你要帮我!”
“呃...”
传道他在行,教人扯淡不是难为他吗...若水随意说道:“就说你不喜欢。”
“我连她面都没见着咧,就说不喜欢人家?”
陈神欲哭无泪,这种借口只会让陈大狗更加狠狠抽他。
实在不忍见得亲哥悲惨的样子,陈仙说道:“说你没有那个能力。”
“啥能力?”陈神心中一片混乱,变得毫无头绪,没有听出他话里的人身攻击。
“就是你那里不行。”
顺着陈仙的眼神低头望向裆下,陈神顿时勃然大怒:“你才没有那个能力!我每天都一柱擎天的!”
若水:“......”
“狠一点!”陈仙照着自己脖子划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
若水:“.......”
陈神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气哼哼的说道:“太狠了吧你小子,我下不住手咧。”
“我来!”
“滚!”
摸摸疼痛的屁股,陈仙叹了一口气:“那我彻底没辙咧。”
陈神伤心欲绝,仰天大声悲吼:“我命亡也。”
“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若水冷眼看着他,淡然道:“你只管回去说,你不想成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