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是四年前，世界末日那年的七夕吧。虽然已经接近难以挽回的地步，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美国，想应个节。

时差，跨境，像茶滤一样把好不容易析出的感情流走，只将内含物质所剩无几的躯壳留在隔壁。

“金瑜！”午夜机场相见，他五味杂陈地跑了过去。

金瑜戴着白色棒球帽，远远地站在那里，四周空无一人。她淡淡地挥了挥手，疲惫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欣慰。期末考试刚结束，她便开始争分夺秒地复习CPA（注册会计师）考试。当晚，她一个人开了这么远的路来接谈扉，已经累得不想说话。谈扉没来得及换掉的西装，她觉得有些陌生，虽然大四那阵子见过他穿西装面试的样子，还戏称“你扯领带的样子最帅”，但是今天看来，却很疏离的感觉。

谈扉则是好不容易熬到项目投产，才花掉所有剩下的年假跨越重洋来见她一面。

相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了？

从春节爽约到七夕之间，两人总是冷战多余吵架，很少畅快地聊天。确切的说，上一年的暑期他开始工作，金瑜开始留学，这心惊胆战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因为春节他的失约，以及彼此日益的忙碌，终于让两人陷入了疲惫无力的状态。都开始怀疑那句“毕业季即分手季，跨国恋即难再见”其实不是魔咒，而是真理。

“人终究是渺小的。”

他刚工作，又是培训生的储备干部岗位，非常忙碌。每次谈起，他都说忙。异地的心是脆弱的，一点点不耐烦便会让人很敏感。金融男也总被贴上花心不牢靠的标签。不过公司里的IT同事一直很困惑该如何定位自己，总觉得受到了不该有的波及。

“他真的那么忙吗？”金瑜在美国周周交作业，期限节点很多，如果一学期总成绩绩点不合格，下一学期是要劝退的呀。生活上就更单调了，社交只剩下一周一次一车人去买菜，偶尔聚聚餐，下了课回图书馆或者家里做饭。不预习很难听懂，预习了也只能听懂一部分，剩下的只能自己补。而且有些老师的口音不友好，“cost accounting ”（成本会计）学了半学期了，她仍免不了听成“ghost”(幽灵）。第一个学期因为种种不适应，她的成绩绩点不理想，学校因此发出了警告。虽然大家劝她没关系，只差一点点，下学期只要状态平稳就赶上来了，可她依旧吓得睡不着觉。前室友天天打三国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她为此还更换了个勤奋好学的室友一起苦读，也就是后来的西溪。

这一切，她并不敢告诉谈扉。

第二个学期金瑜玩命地学，期中考试之前的春晚茶艺表演是她学业基本回归正轨后，头一次展露笑颜。留学生的感情生活总是伴随着学习压力而变幻莫测。而谈扉，却接着给了她新的打击。

抱歉归抱歉，谈扉总觉得金瑜还是学生阶段，不懂他的辛酸。

他来美国，金瑜很高兴，就提议带他去一个闺蜜生日Party。他倒时差实在困倦，金瑜只好自己去了。那天出门时天色已暗，金瑜的车差点被劫。她在两个流氓即将跑到跟前的时候，狂叫着“On Fire”（“着火了”）跑了。那一刻，她脑海里只有父母和那个反戴纯白棒球帽的男生。她的情绪终于爆发，始终不肯原谅他。她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谈扉戴棒球帽了。

“也许他早就忘了，尤其他的白帽子还在我这里。说不定他本来就没那么喜欢棒球帽，只是我提了他不好不戴而已。”

两个人都以为对方变了，给不了曾经的一切。异地恋的前人们成功得也很少。

那晚谈扉接到金瑜闺蜜打来的电话，连忙打车赶过去。金瑜吓坏了，一句话不说，只是哭。从聚会里面出来，她一言不发。两人冷战了几天，不茶不饭。谈扉搬到了一家酒店里住，只在枕边留下六罐祁门红和两大包粉玫瑰。

算起来快到了谈扉回去的日子。金瑜拿着其中两罐来找谈扉，看见桌上摆着一套从未见过的青花瓷茶具。

“不好喝吗？”谈扉有些不安。

“有必要一次送这么多吗？”金瑜沮丧地说。

“你不是喜欢喝浓一点儿的吗？”

“只是这样吗？”

一阵沉默。

“你好点儿了吗？”

“一个人不好也不坏，就这么过呗。”金瑜转了个身，慢慢走到茶盘前，拿起茶针拨弄着茶盘上散落的叶底。

谈扉盯着她，不说话。

“你觉得我现在和单身还有什么区别吗？”那张樊素小口说出的话也日渐锋利了。

“我也一样。”谈扉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他们之前在电话里、视频里，不只一次争论过。虽然两个人都不舍得激烈地争吵，但好像都进入了一个怪圈。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我不懂你说的，你不理我说的。他们越来越讨厌争吵和冷战中的自己。是“对牛弹琴”，还是“牛在弹琴”，已经说不清楚了。

这可能真的意味着什么吧。

谈扉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桌角拿过一个纸包。他慢慢打开，拿起茶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撬着。

“这次我还给你带了块黑砖，以前咱们没喝过。这边饮食热量高，正适合你喝。”

“别再搞这些了，都是些矫情造作的事……”金瑜放下茶针，扭过头嘟囔了一句。

谈扉忽然抬起头，惊讶的眼神一闪而过，抿着嘴黯淡地看着她。

金瑜有些心虚地偷看了他一眼，却被他看得心里痛。

“是啊，是挺没用的。 毕了业，这些就都没用了。我还以为我们……”他把热水注入茶壶。

“我也没力气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国。”

“我们公司最近也没有来美交流工作的机会，我也可能离开上海。”

金瑜叹口气：“……那，你什么时候走？急着回去吗？”

“…… 嗯，假用光了，工作毕竟和上学……”

“哪天？”

“明天下午。”

“上午我过来。”她回身就走。

人心情不好，泡的茶也是苦的。谈扉没意思地尝了一口，果然难喝。这让他想起金瑜第一次生气，也是第一次吃醋时的样子和带着醋味的茶汤。还有大学一同自习的时候，两人带个玻璃茶壶，一对玻璃情侣杯，早上商量好今天喝什么茶，到了茶水间先热热地泡上一壶。再取出网隔出汤分茶。你准备你的留学考试，我研究我的金融市场，悠哉。

那时的吻，也总是茶的香，花的韵。“吐气如兰”，就是这样吧。

仿佛都是很久前的事了啊！

第二天，下着大雨。金瑜一早便来了，脸色暗黄，头发很塌，看起来很憔悴。

“来啦。” 谈扉揉揉眼睛，感觉自己的两道卧蚕和黑眼圈、眼袋都连一起了。他忽然注意到她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还是至少10厘米高的细高跟。以前是谁说“我气质不差，个又不矮，何苦受这样的罪？”

金瑜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踮着高跟。她今天新穿了一身玫红色的风衣，一手摘下棒球帽，一手把伞放在鞋柜上，还顺了顺鲜艳的衣摆。她的眼神在衣摆、鞋子和谈扉的脸上偷偷地穿梭了几次，好像在暗暗查看他看清这身新打扮没有。

谈扉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茶盘后。桌边的水壶上，壶嘴的薄片已经被沸水蒸汽吹得一下下颤动。薄片和紧密的雨滴一起敲打着，不耐烦地催促着本不想发生的事。

“你……这鞋跟挺高的，什么时候开始穿的啊？” 半晌，谈扉先开了口。

“我穿很稀奇吗？你的女同事不是个个这样吗？” 说完她也后悔了。

又一阵沉默。

“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一个很好看的杯子来吗？”

谈扉慢吞吞站起来，回身走向墙角的行李箱。一阵细细碎碎拆包装纸的声音后，他低着头踱过来，轻轻放在茶盘上。是一个青花瓷品茗杯，比一般的品茗杯的瘦高一些，色彩饱和度很高，金边描得一丝不苟异常闪亮。这样漂亮的品茗杯更适合看，不舍得用。

金瑜伸手便要拿，他却顺势把润茶的水倒进去了。茶香冒出来。

“太烫了。”他揉了揉眼。

金瑜少不得收回手，立在那里。

谈扉烫洗好了茶杯，沏了一壶，壶盖在壶口边轻轻一旋，稳稳地盖上。等过了几分钟，才出汤入海。他的手法比金瑜熟练很多，但今天整套的动作都慢条斯理，像被抻长的镜头。

“啊呀。”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分茶的时候竟一不小心倒了满满一杯。他自责地叹了口气，忙把茶水倒进茶盘，再倒一杯。

“怎么会这样，拿茶赶她走吗？”他偷偷看了金瑜一眼。

金瑜抽了几口气，回过头去。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密集狠辣地雨声震得人心痛。

谈扉忽然一阵烦闷，吃力地说：“外面下雨了，喝杯热的吧。”

“好了我不想喝！”金瑜忽然转过身，冲上来夺杯子。

“给我！”她眼泪夺眶而出。

谈扉先一步攥住杯身。金瑜握了一下杯口，好烫，只得松开。谈扉还是那么死死地攥着不放，低头盯着茶杯抿着嘴，一声不吭。

“你……”金瑜直起身来，咬着嘴唇，哀怨地注视着谈扉已经抽搐的脸。半晌，她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谈扉没有抬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杯子，痴痴地看着。他手里收得更紧了，也许这样才能稳住自己。

高跟鞋一声一声地跑远，直到弥漫在雨声里，他才抬起另一只手扶着杯口，头深深地埋下去哭出了声。

“好一个‘风花雪月，拂袖身后’。当时的自己，真的好傻啊。”谈扉揉了揉指腹上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