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很少知道，四王爷独孤邗的外宅小小夫人和十九王爷独孤邱新纳的美妾菱姑娘都出身成尘街琵琶巷。

两人看似没有交集，却都和京城“十二月夜”花魁榜有些粘连。

琵琶巷在耗子巷隔壁，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二十年内相继出了十二位名动大祁的绝色美人。

登徒浪子按祁历十二月份的诗名给她们取了花魁封号，人称“十二月夜”。

最近，有人在按照“十二月夜”花魁榜单杀人。

“十二月夜”排名第一位的是无忌娘亲彩衣，封号是祁历一月的别称“首阳”。

本来彩衣姑娘早在十几年前已病逝，龙骧禁卫指挥使南宫守大人府上的锦忆姨娘去年却在琵琶巷折柳阁原来彩衣那间房里上吊了。

更奇的是，她吊死时不仅穿了彩衣成名那套大祁孤品千色霓裳，连发簪和绣鞋也是彩衣先时最爱的样式，把无忌的妹子红豆直唬的发了三天三夜高烧。

彩衣下首第二位便是四王爷独孤邗藏娇的外宅小小夫人，封号二月“绀香”。十几年前，四王爷得了小小之后便将她豢养在琵琶巷的外宅里，和彩衣做了邻居。

菱姑娘原在春莺坊做个清倌人，年初时节才满十五岁便被十九王爷急急抬进府里，差点气死庄贤老太妃。

四王和十九王朝堂里素来不睦，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菱姑娘年幼时曾做过小小夫人的丫头。

更罕有人知道，这位菱姑娘正是花魁榜上排名三月“莺时”姑娘的女儿。莺时本名就叫莺时，去年在南宫大人的锦忆姨娘上吊之后因病故去。

上个月小小和菱姑娘又一前一后病死，不禁让人生疑。

若不是无忌从小在琵琶巷长大，对勾栏中的事务了解颇多，恐怕也难有人发现这三人之死与花魁榜单的联系。

“我原以为她们是触了王府秘闻禁忌，没想到连两位王爷也一同殁了。”我见闻过不少世家大宅里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两位女眷之死在京城世家里本不算大事。

然而连殁两位王爷，绝对算得上是足以震动朝堂的大事了。

“据说两位王爷都是和女眷一同莫名死在闺房中，死状诡异，现场极不光彩。皇上遣龙骧卫密查一阵了，两府几百口人都被扣在诏狱和刑部大牢，消息暂压住不能发表，因而还没传开。”无忌道。

“如今连四月槐序的锦织也要不好了，我不过随口问了句如今那榜上排名第四的美人在哪里，没想到竟要成谶了！”我又怕又急，“那我姐姐和红豆怎么办？”

十二月夜榜单上末位压轴的正是我的亲生胞姐，折柳阁的“痴美人”十二月“冰月”姑娘。

如果有人在按照十二月夜的花魁榜单在害人，那姐姐实在危险！无忌的妹妹红豆虽不在榜单，却住在姐姐隔壁间绣房，如今她是折柳阁的花魁，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本来像我们这些自小失了根基的人，散落在京城的市井巷子里不是进贼窝就是进淫窝。

打从四岁开始我就被七妈打，棍棒鞭绳样样都领教过，哪天交不上孝敬，就是再挨江洋这混蛋的一顿毒打。

我时常羡慕红豆，绣房里每天好吃好喝白白胖胖的，没有日晒雨淋。不像我，两眼一睁就挣命似的往出跑，满世界找宝贝孝敬江洋。

我常对红豆伤心感慨：“耗子巷我们这一辈人里，就数我还没混出名堂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大盗，再也不为每天小偷小摸的鸡零狗碎担惊受怕呢！”

红豆却劝我：“生来脏污，却偏瞧不起作养你的周身尘土，日后连干干净净的尘土怕也做不成了。”

可如今自甘成尘的姐姐和红豆竟遭遇了这样的危险，难道这偌大的京城只放得下金珠宝玉，却丝毫不能容下一粒干净的微尘么？

“无忌，我们快去寻锦织姑娘吧！”我急道。

“你别急，也许真是巧合罢了。”无忌忙安抚我，“你如今伤了，我原想明天一大早带你去。怎奈今夜月色甚佳，咱们权当松松筋骨可好？”

得了他的安慰，我玩心升腾，又渐渐欢喜起来。

他知我轻功不佳，扯了衣带圈住我细软的腰肢和右侧肩胛骨。无忌左手运劲向上一提，整个人再向前一奔，我们便先后腾跃起来。

我的欢呼声几乎要逸出唇齿：“无忌，我们跑起来吧！”

“得令！”他作了小戏的样子，几个起落我们便已出了寡妇楼。

脚下点踩过层叠的屋脊飞檐，瓦片咯哒咯哒的脆响混杂着耳边呼呼风声。我们轻叫着笑闹着从东市纵跃到西市，踏落无数桂花与海棠，看尽京城月下繁华。


渐渐的，脚下屋顶从粗糙的泥砖青瓦变成了油滑的琉璃，绿荧荧反射着月华锋芒，皎洁的夜色无端染上一层鬼魅。

我们止住了笑声，知道已进入了勋贵府宅的地界了。

各府晚上点灯长夜不灭，院落内层层守卫，府宅之间有军士巡逻值夜，檐上行走稍有不慎便要被打下墙头。

俯身望去只见众多灯火掩映的深宅大院，却不能立刻辨出哪一户是南宫家的宅子。

我见一面窜出房檐许多的高墙上印着熟悉的仿古画，画面朝里并不面向外人，心知这是江洋叫人打的地图暗记，方便兄弟们夜间梁上走穴探路。

我朝无忌眼神示意他便明了，他看了眼仿古画，便向西南跨越了三晋宅子落在一个古朴的檐顶。

我回忆刚才的图画，画中从核心圆圈向西南数三层花纹是一朵宫花，心里一惊。

低头看果然在屋脊屋脊平安砖上找到了我小时候打的记号，歪歪扭扭刻了“南宫”两字。此处正是大祁四大世家南宫氏府上！

锦织竟也是住在南宫府上的么？扮作“一月首阳”彩衣姑娘吊死的锦忆，正是南宫二老爷、龙骧卫指挥使南宫守后宅的一位姨娘。

锦忆、锦织……莫非锦忆姨娘曾经也是折柳阁的一位姑娘？

回想起来我六岁那年，折柳阁里忽然来了许多神仙似的漂亮姐姐，面貌相似却都悲戚戚的，每天哭哭啼啼闹了大半年才好。

锦忆锦织两位姑娘应该就是那时候来折柳阁的……我不禁狐疑看向无忌。

“我们花慎果真聪明，她们俩都是当年宇文家抄家罚没来的罪臣之女。还在闺阁中时应该是相识的姐妹。”无忌在我耳边轻声说。

那么便说得通了，锦忆姑娘嫁入南宫府后难免不会照应自己的姐妹赎身。锦织姑娘忽生急病，即使病情蹊跷，却有很大可能和南宫后宅争斗或是宇文氏秘辛相干。

那么所谓“按十二月夜榜单杀人”的猜测，也许是我多心了。

我心中暂松了口气。然而既来了南宫府上，去见一见人总算是不虚此行。

南宫大老爷现任家主南宫勋如今在军机处和兵部两头行走，二老爷南宫守提领皇帝贴身龙骧禁卫。两人虽已分家，因老夫人尚在，却只不过在南宫百年大宅之间清浅砌了一道矮墙而已。

矮墙上开设十几处便门，两家亲眷下人自由来往行走，俨然是关起门来一家人其乐融融有事共商的意思。

南宫守的府苑应该是在西侧，于是我和无忌沿着中轴回廊往西院儿走，却愈发感到不妙。

虽说世家大宅半夜点灯值夜实属正常，今夜的南宫府也太亮了吧？越往前院儿方向走火光越盛，人声脚步声喧闹嘈杂。

我和无忌对视一眼重回檐上，伏卧在一团青瓦之后。小心露头一看，书房前面院内满满登登站的都是人，老爷公子们跪了一地，家仆男丁敛目垂首立在院外廊下。

二十几个龙骧禁卫排成两列肃立将小院半围了起来，个个带刀明火执仗。火光映衬着刀鞘蟒袍，仿佛要把龙骧卫袍脚的蜀锦云纹烧起来似的。

老爷公子们跪拜的上首方向置了把太师椅，南宫大老爷长子南宫恪捧了茶盏恭敬侍立在侧。那太师椅上的人悠闲呷了口茶，阖上盖子抬眼冷漠看向跪了一地的南宫贵人，似笑非笑。

我身上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那太师椅上的人不正是……

承尘？！

无忌隔着袖卷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被布帛阻截后仅剩一点温热，并不能镇定我骇然波动的心神。

白天我还亲眼看见承尘为南宫小姐牵马招摇过市，两人有说有笑好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我躲在巷口的角落里自惭形秽，倒像是个多余的人了。

那画面几乎摧毁了我十五年来赖以存活的全部心智。

今夜他却带人明火执仗闯进了南宫大宅，南宫氏一门老少跪在他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这茶味道不对。”承尘把茶杯递到南宫恪手上茶盘，淡淡说道。

南宫家众人跪了半天，却只得承尘这么句话，不明他的意图面面相觑。

南宫恪躬身接过茶杯，打开盖子细看并无不妥，遂说道：“大人乃厂公身边要人，深夜特来府上品茶，想必有重大机务示下。府中上下不敢怠慢有失，此茶乃恪亲手烹调，望大人指点一二。”

“无他，只是品茶。”承尘起身，走到南宫勋面前停下说，“我白天在城外缘觉寺吃了六小姐一盏好茶，只觉唇齿留香无法忘怀。”

我脑中轰的一下，差点从房顶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