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承尘并无说错。

南宫怜那一张脸，除了鼻尖多一点红痣、娇唇略丰厚之外，真真和我一模一样。

只不过同样一双漂亮的杏眼，她的更加精致妩媚近似猫眼，而我的则是一双娇蛮天真的笑眼。

然而甫一见到她的脸，我最初联想到的却是慕容府秘密院落墙上那幅美人图。

虽我和无忌知道承尘这话是在说我，可在院中跪了一地的南宫氏男人耳中，承尘这话却极近轻佻，分明是赤裸裸的暗示和威逼。

南宫勋忽的站起，抖了抖袍脚上的灰尘，冷然道：“送客。”

承尘却笑了，摆了摆手，只道：“罢了。看来今夜我是喝不成南宫小姐这盏香茶了，想必这并不是人人能有的福分。”

众人皆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听他又道：“只是宫里有位贵人，今夜非要喝上一盏好茶。劳烦六小姐无论如何，随着爷们走一趟罢。”

承尘一摆手，手下一龙骧卫也不管男女之妨，只说一声“得罪了”便把人粗暴扛走了。

然而后面这些场面，我是没见到的。

我躲在房顶的斜面之后，浑身止不住颤抖。我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仿佛只有不听、不看、不想，才能继续好好活下去。

待我镇定一点，便还想再去看一眼承尘，无忌却忽然问我：“花慎，你是不是一定要嫁给承尘？”

他不看我，修长的眼睫如羽毛般低垂着，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其实他不看我很好。

有时候无忌会定定看着我，那狭长的美目里有这世上最清澈的眸子，眸中盛放着灿烂星河万千光辉，闪耀得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从小便定下的亲事，除了承尘，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委屈，眼泪又氤氲起了水雾。

“那你，是不是一定要嫁给承尘？”无忌又问。

这一次，他扳过我面向他。我知他在看我，奈何眼中有雾却看不清他的眼了。

我被他这一问搅得脑子乱了，我以为刚才已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再问我，却好像浑不是同一个问题了。

大多数时候我是极笨的。

我摇头挣扎，有许多话挤在心里却冲不出口，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想要小红马，想要他对我那样笑。如果不让我嫁给承尘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

无忌见我迷了心神，不敢再问，只轻轻帮我擦拭眼泪。

他柔声哄我：“怎么这么多眼泪？哭的人心也要碎了。小红马是什么？明天给你送来可好？”

无忌见我哭的更厉害了，忙道：“承尘那厮笑起来有什么好看？龇牙咧嘴像个大马猴似的，浑身冒着傻泡儿还不如冯唐那小子看着顺眼。明儿就把他上了枷锁押解过来，按在地上让他给你磕头赔罪！叫上鸡皮那几个兔崽子一起，爷们儿办他有的是手段，你且瞧好吧！”

我见他抓耳挠腮的谋划着如何整治承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呦我的花花姑奶奶，您可吓死我了！总算是给您逗笑了！”无忌学着冯唐的口气说话，却生硬的很，一点都不像。

“小花儿，你抬头看看，月色多美？”无忌隔着衣服轻轻圈住我，一声声哄着，“本来开开心心的，没得让不相干的人乌糟了眼睛。咱们走吧。”

我泪水已干，只茫然点头，却小声问他：“去哪里呢？”

“来时好好的一个人儿，可是冻傻了么？”无忌细细揩着我的鼻涕眼泪，“咱们不是来找锦织的么？”

“唔。”我的心早已丢在南宫府东院书房前那灯火通明的四方院落里，行尸走肉般跟着无忌一间一间搜寻着锦织姑娘的所在，最后在下人房边上一个清净隐蔽的耳房前停下了。

今夜南宫府上值守甚是混乱，我们轻易便进了锦织姑娘的房间。进门前无忌给我们二人口鼻均掩了浸过雄黄酒的棉布帕子，应是怕过了锦织的病气。

屋内一盏油灯未灭，烛火跳跃把我们的身影扯得颀长，投映在屋顶和墙上。

“是谁？你们……你们是人是鬼？”床上的女人穿着白色丝绢睡衣，浑身首饰艳丽鬓发齐整，手臂上一只朱砂红镯子分外显眼。

此时她半坐半卧在床上，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然而她神色紧张忧惧，指节死死掐住被褥边缘，眼神中充满敌意。

“您别怕，您是锦织姑姑吗？我是折柳阁彩衣的儿子，这位是我朋友。听说您病了，我们来看看您。另外有些事情想跟您请教。”无忌柔声说。

“彩衣……你是彩衣的儿子？彩衣要来带我走了？”她忽然崩溃大哭起来，嚎啕道：“我不过是借用了你的绣鞋和发簪啊！你难道忘了……那些饰品还是你亲手赠送给我的啊！为什么偏不肯放过我们姐妹呢！”

然而她的哭喊声中气十足，若这妇人便是锦织，绝不像是无忌打听到的没有几天的样子。

见她哭的哽咽至极竟不能言语，我忙扯了无忌的帕子要上前去给她擦泪。慌乱中发髻子却被帐幔的铁钩撕扯松散滑落，青丝如瀑垂下，再加上我下半边脸围了棉布帕子，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我怕吓到她，忙欲绾起头发拆掉遮面，没想到妇人反而立刻止住了哭声。

她掀开棉被握住我的手腕，好似哀求般将我手腕贴在她脸上，凄惶说：“好怜姐儿，我不哭不闹了。求你不要告诉夫人。”

我不明她是何意，只听门一阵脚步响动声，想是前院的事情已经完结，下人们都回房来了。

“锦织姑姑，冒犯了。”无忌迅速吹灭了油灯，不露声色把我的手腕从美妇人手中抽出，自己反手两指搭在她脉搏上。

月色下无忌的睫毛细密又纤长，在脸上投下两个好看的小扇面。

吱呀——门开了。

一个黑影投进房间，无忌忙拉我攀上了房梁。

“老爷？是你吗？”锦织的声音颤抖，“求您快帮妾把桌上的灯燃起来吧！您知道的，妾这屋里必须时时亮着灯盏才行！”

“叫你平日少听那起子长舌妇人胡诌，什么邪门歪道都信！”中年男子低声喝斥，竟是南宫守的声音。

“老爷，你……你今日是来看妾身的吗？”锦织怯怯问，又自言自语起来，“不点灯也罢，被夫人知道您来我房里了，如今肚子里这个又要保不住。”

“老子就不信邪了！”黑暗中南宫守似是给她说中痛脚，恨恨骂道：“如何大哥房里开枝散叶一个接一个的生，老子家里外面养了你们这许多个没用的，要么肚子里的保不住，生下来就全是怪胎！加起来二十几个女人也有十几胎了，竟没一个能活过一年的！”

“还不是因为你那黑心的正房夫人！”锦织低声啜泣。

南宫守捶桌咬牙切齿道：“她怎么说也是姓独孤的，当初我还以为娶了她便能废了大哥。没想到还不如娶个姓慕容的庶女有用！”

“你放心，只要你这胎给老子平安生出个儿子来，那女人便再也不能……”南宫守忽然停住了，转而低声道：“我今晚来找你是问怜姐儿的事。如今她的身世除了你我还有大哥之外，可有其他人知道？”

听到南宫守忽然提到南宫怜，锦织好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一般，忽然踢打狂叫起来。

南宫守似乎怕极她引来下人，一手将她揽在怀里捂住嘴，一手去挑桌上油灯要安抚她。

无忌忙把我圈在他怀里闪到梁柱后面，避免灯光映出我们的身影。在转到梁后一瞬之前，我瞥了眼油灯，直觉有些怪异。

然而不待我细想，只听到南宫守喉中发出一个极怪异的声响，再向梁下看去时，他竟坐在桌边条凳上七窍流血而亡，面部极其可怖。

我吓的不轻差点落下房梁，无忌忙掩住我的眼，抱着我跳下。

然而我们甫一落地，便听见锦织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便收了声。我和无忌大惊，忙走向床边去看她，却发现锦织已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生生被吓死了。

而她最后的视线并没停留在南宫守的身上，看那样子竟是被突然出现的我和无忌吓死的。

我本是个百无一用的梁上君子，却偏练就了个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锦织临死前这双过于惊骇的大眼清清楚楚烙进了我的脑海，再也无法忘记。

从此我坠下深渊，笑容再无法纯粹天真。

无忌只简单查看了锦织的屋子，吹灭油灯便立刻带我出了南宫府。

回去东市的路上，我们两个沉默无言，全无了来时的轻快心情。

直到很久之后我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一夜和无忌一起在京城的月色下踏花踩瓦，便是我这一生最后的无邪天真。

无忌率先打破了沉默，小心劝解我道：“小花，锦织姑姑她最后虽然……却是全部因我而起，你本来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的。我知你心地最为善良，可从此以后你千万莫要过于责怪自己，今日她这番结果原是此前害了她的人所造下的孽。若要担起这罪责，也完全要怪罪我举止太过唐突，跟你却是毫无关联的。你可听懂了？”

半晌我问：“无忌，你怎么知道那美妇人就是锦织姑姑？”

“你也见过她呀！不过那时候你年纪太小，许是不记得了。”他说。“其实你们两个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缘分。”

“什么？！”我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