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堂会结束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让月牙儿每天给我带一些茶水饭食，在昏睡与梦醒之间交替沉沦。

谢绝所有来访，逃避和承尘、无忌相关的一切话题，将整个世界拒之门外……

只等吴浪来接我进府。

吴浪在宫里蛰伏了十几年，珑堂血腥一夜将他推上权力的顶峰。

如今吴浪取代独孤邪做了一人之下的掌印太监，大祁再无摄政王，他已成了京城的天。

也许天下皆归天子所有，京城却已是掌印一人的手心玩物。

很快我便明白了——

若吴浪说耗子巷待不成了，那么我便就此从这寡妇楼消失，在耗子巷长大的十五年点点滴滴也将被抹得干干净净；

若吴浪说承尘嫁不得了，那么我便与他再无姻缘可能，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吴浪开府这天，从琵琶巷折柳阁到西市掌印府，彩锦铺地十里红妆，花炮从东市响到西市，至夜里仍然声响不绝。

一睁开眼，所见所到之处尽皆是铺天盖地的喜红；一张耳听，所闻所语皆是掌印大人无人能及的泼天富贵。

那个曾经睥睨京城的吴浪又回来了，不仅行事更加霸道，又添了十足的阴邪狠戾。

十几年前他为承尘办周岁酒惊动整个东市，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王公侯府亦不例外；

今天他为迎娶姐姐吵扰整个京城，东西两市城墙以内每家每户张灯结彩，按人头赏一杯喜酒一碗蒸肉，是帝后大婚亦不能及的张扬高调。

我着了喜裙，又覆了喜纱遮面，跟着寿喜嬷嬷的身后指挥百来位婢侍仆从，从辰时直忙到黄昏。

等夕阳洒了金，我终于能换上七福宝铃绣鞋，扶着凤冠霞帔的姐姐走出她住了十五年的绣房。

姐姐柔荑香软，左手扶在我腕子上颤抖而冰凉；右手一直顺着胸口，不时用帕子轻拭双颊，想是心中亦不平静。

六对喜童跟在我们身后，姐姐每迈出一步都要唱一句吉祥如意，祝福的箴言一直送她坐折柳阁前等待已久的八抬百宝金玉软花轿。

姐姐一身嫁衣奢丽华美，单看凤冠上一颗鸡蛋大小的东珠已惊心动魄，更不论冠上拥簇东珠的其他珠玉宝翠，个个都是仙品国宝。

待姐姐坐正，寿喜嬷嬷将玉制的如意轿帘挑子递与我，喜笑颜开道：“姑奶奶，吉时已到。劳烦姑奶奶替娘家人送娘子出阁。姑奶奶还是待嫁的身子，送亲路上就由老身替您唱喜罢。”

“哎。”我应道，抬手用如意柄锤了下帘角绳钩。

那绳钩本是用极碎的轻瓷做的，承不住如意一击立刻碎了，左右轿帘应声垂下。

早有两个喜童捧着红漆木盒侍立在轿门两侧，刚好将碎瓷片接住。喜童收拢了碎片，便阖了盖子将木盒递给折柳阁的小哥埋进早已挖好的喜坑中。

“碎碎平安，新妇旧宅再无勾连。起——轿！”喜娘高声唱道。

其实娘家人用如意碎“钩帘”原是大祁公主出嫁的礼仪，用于警示公主出嫁后戒骄戒傲，与皇家再无勾连，平民嫁娶并无此礼。

我以为吴浪忌讳姐姐的出身，希望她与折柳阁再无“勾连”，并未多想。

姐姐的花轿启程，我忙转身要钻进后面的跟轿里，却见一人骑着彩球束额的高头大马逆着夕阳正立在我轿旁。

我心脏猛的一滞，痛得忘记如何呼吸。

多少次我在梦中描摹若他日承尘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我进门应是何等光景，激动得含羞带笑抱着被子无法入眠。

如今他立在夕阳光辉中，高大的身影上镀了一层华美的赤金，英挺俊朗的眉眼里盛满了出尘风发的意气，却不见一丝喜气。

他骑着高头大马，我坐着香软喜轿，漫天铺地的吉祥喜庆……

可惜他不是新郎，我亦不是新娘。

而我，也再不能做他的新娘。

“我替义父来接亲。”承尘坐在马上，似是对我说道。

我恍若未闻，只挑了轿帘钻进去。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将头埋在膝盖上蜷缩在轿中，仿佛不听不看就能不受到伤害。

“宇文大人，新郎家里迎亲的马须得走在队伍最前头，您看是不是……”不知已走了多久，我终于松开紧捂住双耳的手，却听到轿帘外面飘进来这么一句。

原来迎亲马队司仪的小子来请了承尘几次，要他去队伍前头为新娘子引路，他却一直落在花轿之后，在我的轿子后面慢慢跟着。

“还要爷说几次？滚！”承尘怒喝，举起马鞭抽在小子身上。

只听来人呼痛陪了几声不是，便远远逃了，再没人敢来催承尘。

我没有推开小窗板向外看，只坐在昏暗的轿箱内苦笑摇头，叹他事到如今又是何必。

那夜惊变之后，承尘恢复了宇文家的名望，承袭祖荫重领了北方的兵权，已是高高在上的宇文将军；而我是耗子巷里混迹的偷儿，太后皇帝身边掌印太监的小姨子。

承尘靠着吴浪，不知隐忍谋划了多少年，终于做成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自诩是他自幼定下的童养媳，日日跟在他身边厮混，却对他心中勾画的宏图霸业一无所知。

远处飘渺传来寿喜嬷嬷唱念的喜词：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闭上眼睛，泪珠从粉腮晶莹滑落。

我心里守着念着十五年的良人承尘，又将求娶一位怎样的女子，与她苍颜白发执手偕老？

一路锣鼓喧天到了掌印府上，吴浪早已穿着喜服立在大门前迎接，却是一脸极力压抑的激动狂喜。

待堂上牵巾三拜礼成，吴浪也不顾堂上众多观礼的贵客，实在把持不住终于泣不成声，嘴里喃喃念着“好！好！”。

吴浪一手握着姐姐的手，一手抹着眼泪，在众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在扶姐姐进洞房之前，我在人群里看到红豆，扯着帕子亦跟着一对新人流泪。我不敢再看，忙转过身去送姐姐，生怕无忌也同她一起来观礼。

那三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过于惊悚，之后每每想来都觉得细思极恐。

独孤无忌和无忧之间，也许一同策划了宣旻的绑架、南宫守的暴毙和六王爷的刺杀，但二人似乎并不是铁板一块。

那天珑堂里事情的发展和独孤无忧的理解并不尽相同，也许无忌和承尘暗中缔结了其他盟约，而他才是双生子中心机更加阴沉的一个……

倘若无忌的本意是除掉独孤无忧上位争储呢？

我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全部混在一场阴谋之中，承尘也好、无忌也好、月旦也好……他们都是我少年时最真最纯的无猜玩伴。

然而无论过去三天的真相究竟如何，身边的一切都已发生天翻地覆改变。若我的推测没错，那晚珑堂上的所有人皆犯下了大小不一的罪行。

而承尘和无忌，就是深处在阴谋漩涡最中心的主谋。

待我收敛了心神，姐姐已在洞房床榻上安置坐好了。虽盖着金丝缠绕的喜帕，那帕子下露出的一抹娇唇和雪白的颈子仍让人觉得心旌摇曳。

“姐姐，你今天美极了，像梦中的仙子一般。”我憋闷了一路，终于得空和姐姐能说上话。

我坐在小凳上隔着圆桌看姐姐，只觉得红烛掩映下的姐姐衣香鬓影，熏得这锦被鸳帐蒸腾起融融的暖意。

姐姐听见我说话，唇角微启上扬，在精致小巧的下颚上勾勒出漂亮的弧度。

“慎儿，姐姐只盼着你也快些有这么一天，此生便再无顾念牵挂了。”姐姐声音柔媚如漱珠涮玉，却掩不住话语中的哀凉：“我这一生注定再无子息的，我和你姐夫心里总是把你当作半个亲女养着的。日后我心中只有一件大事，就是你的婚事……”

我闻言急忙打岔道：“姐姐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慈母模样，可我这姐夫……背地里总是凶神恶煞的凶我，我可怕的紧呢！要说……”

一语未毕，房门却被推开了，吴浪阴柔的声音阴侧侧入耳：“哪个敢凶神恶煞的凶你？这些年你在京成里横着混走，过得还不是舒坦？”

我闻言立刻跳起来扑到姐姐怀里撒娇：“姐姐你看，这还不是凶神恶煞？”惹得姐姐掩嘴轻笑。

吴浪大步走到里间，洞房内婢女妇人托着木盘呈上一应用具服侍吴浪挑了姐姐头上的喜帕。

“我怕你在这盖头下面憋得久了惹得身上不舒坦，先回来把帕子挑了。你且捡着舒服的姿势歇一会儿，等我应付了前面的客人尽快回来陪你，可好？”吴浪柔声问姐姐。

此刻姐姐绝世容颜再无掩映遮挡，红烛帐暖柔情旖旎只让人觉得移不开眼。挑帕的一瞬间，听得房中许多妇人讶然吸气，交赞姐姐倾城美貌。

“这些凭你安排便好，只是以后万不可冷言冷语吓着花慎，我知晓你有时确是这样的。”姐姐妩媚轻嗔道。

我面上得意，狠狠剜了吴浪一眼，以后有姐姐倚仗必不能再叫他欺负了去。

只是我当时还恍然未觉，原来今天我的戏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