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小姐，掌印大人让老奴提醒一句，您今夜是必要见过园子里众位太太的。”门外响起月弦的声音，平淡无波不怒自威。

我推开承尘的手，开了厢房门随着月弦去了。承尘一语不发，目送我们进了园子，高大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渐渐淡了。

月弦半扶半拉着我向前行走，一进到园子里，顿时张灯结彩明亮如昼。女眷席间交颈巧笑眉目流转，比前院男宾觥筹交错自由一番女儿风情。

刚跨了门槛进入里间，便有几个年轻华贵的美妇迎了上来。当先一个戴着宝珠抹额，柳叶身段，一张鹅蛋脸偏生得娇俏无比明艳动人。

那媳妇好不见外，一双雪白纤细的柔荑亲切握住我的，仿佛旧相识般轻声嗔怪道：“妹妹让阁子里奶奶们等的好苦！我们太太一早下了席面，定要看看掌印那美若天仙的小姨子才肯家去呢！只这传言竟是不可尽信的，要我说咱们掌印大人家里藏的这位小娘子岂止美若天仙，真真就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也说得过去呢！”

这年轻美妇的夸张言语惹来里间众位女眷一阵哄笑，月弦嬷嬷早已暗中松了我的手，任由我被这美妇带到暖阁深处直推到京城里的各位权贵夫人之间。

原来我和承尘说话间，女眷们的席面早散了。夫人们聚在暖阁里热闹吃茶说了半天话儿，只等我出场相看一番才敢尽兴散去。

“芊茹，这孩子我喜欢得紧，快带到近前来瞧瞧！”一个五十来岁的美妇坐在暖阁塌上里侧，招手唤我过去。

那名唤作芊茹的年轻美妇虚揽着将我簇拥到她面前，笑吟吟对我道：“妹妹快别看我笑话，我原本是个俗人，见了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我一时欢喜得忘了规矩！快随我来见一位贵人，这是我的婆婆，南宫侯爷的夫人。”

“小女花慎见过南宫夫人，见过各位夫人。”我垂首敛目，一双手举至眉心放平，蹲身，再将手沉到腰腹叠放在右侧膝前腿上，向暖阁内众人行礼。

“好孩子，竟是这般伶俐乖巧的人儿！快快起来到我身边坐下！”南宫夫人语气亲热情切，佯作来扶我的样子却没真的起身。

自有她儿媳南宫少奶奶，那唤做芊茹的年轻美妇扶我起来，把我让在南宫夫人脚旁的绣墩上坐好。芊茹却不再寻位子坐下，只立在我身旁身姿婀娜地站着，陪侍着几位夫人说话。

我垂目环视暖阁众人，内间榻上隔着矮桌坐了两名上了年纪的美妇，几位夫人围坐在榻前圈椅上，也都是中年以上的面相。

几位看着年轻的妇人，皆立在夫人们旁边侍候，唯独我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坐在南宫夫人身边，不由面上微微一热。待要站起，却又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听几位夫人谈笑。

“慕容夫人，听说你家府上二少爷宣晟和孙少爷宁则两位公子都早已过了弱冠的年纪，又皆是一表人材，为何迟迟不定下人家议亲？”南宫夫人此言一出，暖阁中众人细碎的低语顿时息声，一众太太媳妇们有意无意望相向榻上另一侧的中年美妇，等着看她如何作答。

我猜想，京城四大世家里如今能和南宫夫人同坐榻上的，也就是慕容国公的继室夫人、花妍的继祖母大王氏了。

大王氏看起来比南宫夫人要小上一轮，却不及南宫夫人雍容华贵，面貌气场也略差了几分。

南宫夫人出身巫马氏，巫马氏虽是商贾出身，靠贩卖盐铁做到天下第一皇商的位子，替皇室总理内务府，终归不是官员出身，总比其他三大世家低了一头。

巫马氏虽然嫁入南宫府上多年，却仍脱不开“商户女”的名头，本坐不上大祁京城名媛圈子里的第二把交椅。只因十几年前宇文氏阖族覆灭，慕容府上亦换了王氏做续弦的当家主母，才给了南宫夫人出头的机会。

王氏父亲本是从二品参事，虽是重臣却不能与四大世家相提并论。南宫夫人虽顶着“商户女”的帽子，却贵为四大世家，反而比王氏高贵出许多来。

慕容主母历来是京圈贵妇中的掌舵，王氏出身不济，虽勉强保稳了第一把交椅的地位，却处处被巫马氏出身的南宫夫人强压一头。

王氏此时被南宫夫人言语相激，也不着急作答，只拉高了姿态。

半晌，她揉了揉额角好似头痛，拖着尖细的嗓子慢慢吐露道：“要说一般人家里养了两个弱冠却没成亲的小子，可不是要急坏了？偏我们慕容家急不得。国公府上的嫡子哪个未来不是出将入相的大祁重臣？前几天太后还说两位少爷的婚事不急，都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国家大事，跟我们女人原不想干的，想急也不能急！”

王氏几句话轻轻巧巧给南宫夫人抢白得没了脸，南宫夫人却扯帕子掩面笑了。

“看来国公爷竟是不放心后院的女人，生怕咱们女人坏了国家大事，竟要这般拐了弯子给人立规矩呢！”南宫夫人越发笑得恣意起来，抚着胸口顺气道：“我原说任凭他什么国家大事的，嫡子给祖宗传宗接代就是家里最大的事！咱们当家的主母，最大的职责原就是给夫家张罗开枝散叶。若要女人不过问子息，只能经营府务管理几个下人，竟不如多请个账房先生省事！”

“姑妈，可不是这个理儿吗？您就别为国公爷府上操劳这份心神了！”芊茹忙接过南宫夫人的话，唱和道：“您有所不知，慕容夫人心里定已有了谱儿了！据说咱们掌印大人这几日正张罗着为两位慕容少爷说亲事呢！”

我听芊茹唤南宫夫人姑妈，疑她莫非也是从巫马府上出来的？京城勋贵联姻频密，四大世家更是不肯轻易在皇族和世家圈子外面联姻。因此巫马氏姑侄两个一同加入南宫家也是寻常，反而像王氏这般从二品京官家里嫁入世家实是罕见。

此时婆媳二人一唱一和，噎得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说不出话来。

“慕容氏嫡子的婚事自有太后做主，届时必要掌印大人帮忙把关的！更何况，慕容氏男子历来尚公主郡主皆要族中百般考量，不是什么野路子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都能够肖想的！”王氏气冲冲说毕，狠狠剜了我一眼。

所以她这句话，竟是说与我听，要我不要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嫁入慕容家？我忍不住心下叹气，叹王氏嫁入慕容氏这许多年，却仍没看清世家姻亲的本质。

其实即使对树大根深的慕容氏来说，与万人之上的掌印大人联姻，定是比与无依无靠的公主郡主联姻好过百倍千倍的。

王氏待欲再发作，却被外间的来人打断。

“南宫怜儿给太太请安，见过慕容夫人、见过各位夫人。”南宫怜从外间进来给暖阁里众人请安，身上还带着寒意。

不知为何，每次遭遇南宫怜，我的身体都异常警觉，神经紧张不自觉便进入防备的状态。我隐隐感到自己似乎常常在她面前生出一种自卑，也许是因那日见到承尘带她牵马走街，他丰神俊朗，她巧笑嫣然……

而那是我和承尘，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绮丽梦幻。

“怜儿，你们小孩子在外间的席面已散了么？何故来了里面？”芊茹笑问南宫怜，却没了之前对我的那份殷勤。

南宫怜不语，只楚楚可怜站在暖阁门口，不知所措看着各位夫人。

“这位是你们南宫家的小姐？我竟不知永安侯府上还有一位这样出色的人物！”榻下圈椅上的一位夫人问道。

“太傅夫人有所不知，她是我们已故二老爷房里养着的。因着身份不能常出门走动，今儿难得出来透透气罢了。”南宫夫人道。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想这南宫怜是刚刚暴毙而亡的南宫守房里待嫁的庶女，年幼失怙又是个庶女，身价便降低了许多。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太太立即失了兴味，只微笑向南宫怜点头致意，再无心问询。

“我倒是看这怜姐儿怪眼熟的，你们说，竟是与谁有相似呢？”榻下另一位夫人忽从南宫怜的脸上找出几分趣致来。

众人纷纷再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复又在我脸上逡巡起来。

我心中不悦，私心并不远与这位心机颇深沉的南宫小姐处处绑定在一起。因承尘也当面背后屡次说我二人相似，便更不喜有人提起这话头来。

“要说像，我看这怜儿竟是与慕容府上花妍孙小姐有那么七八分相似？”芊茹锋机一转，当下帮我解了围，却教我猛的心中一凛。

我自幼行走京城十几年从未知觉，如今却处处与人撞脸。慕容府上的画、花妍、南宫怜、月牙儿，还有我自己的姐姐冰月……我们几人却是长相上有几分相似。

我和无忌探访锦织姨娘那一晚，她言语中颇有些古怪，如今看来竟是把我当成南宫怜了。

南宫怜到底对锦织姨娘做了什么，让她如此惧怕？锦织又有什么把柄在南宫怜手上，让她求着南宫怜不要告诉太太？

我抬头仔细看向南宫怜，却在这张娇憨美艳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唯那双闪着狡黠幽光的完美猫眼，让人时刻警醒她并非如外表般柔弱无害。

“你，走近前让我看看。”王氏尖细的声音响起，目光直戳来，竟是对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