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旧屋内的灯笼还亮着。

旧屋外，徐叔仍然抽着烟，只是比先前要慢，慢许多，半炷香才抽上一口。他摇摇头，又长叹一声。拍拍身上灰尘站起身，烟斗朝空中轻点数次，只见低坡寨内为数不多的灯笼灭了一半，旧屋内的也不列外。

赵闲情临窗而立，手中还端着茶杯，杯内的茶水已然变凉。阿岚走后，他只喝了一口便再无心绪。空气中的烟味对平常人来说几乎没有，对于他赵闲情来说，却是浓郁至极。 徐叔的打算，他心里一清二楚。

“师父，你又何必呢？”窗前的人轻吐道。

此时寨主宅中，院内青石板路四面而去。左边道路的尽头有一走廊，廊前便是六盘山山体，犹如常年经水洗刷一般，山体光滑非常。赵邦坐在走廊栏杆上，靠着山体，远眺走廊尽头的墙外景色。

多年前他采药回来的途中救了一人。那人浑身沾血频临死亡。他跪在寨门口求高人医治他，未得回应。三天两夜过去，他只能胡乱抓点草药捣成草汁敷在那人伤口。慌乱无措以至于那几天害怕死亡的恐惧总能扰他睡不着。他杀了那么多人，何时救过人呢。救人是一件需要理智的事情，杀人仅仅丧失自我就能办成。他误打误撞救活了那人，那人醒来后却骂他，怎么不让他死。

以至于那人视他为仇家，死皮赖脸跟在他后面，用尽一生报恩却也一生拒不见面。

“糟老头！”赵邦气道，一拳捶往山体，山体岿然不动，他的手背破皮，淌下血液。

赵邦肩膀松弛下来，整个身子也缩着。

徐叔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成果，陷在不明不暗的低坡寨安详而静谧，宛如避世桃源，不受侵扰。他咧开嘴无声笑着，露出泛黄的门牙与掉了半数牙齿的牙床。

旧屋的门帘一阵抖动，一个有大半个门高的人从里面走出，跪在徐叔后面，默不作声。月光洒在他脸上，竟有些煞白可怖景象。

徐叔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眼前的人。眼神中有些异光闪烁。他知道自己选对了人，但这人却是他无法掌控的类型。这些年，寒来暑往，他流转各地，捡来多少个乞丐，都只是在做善事。他等在这低坡寨，闭门不出，想把自己关在这旧屋里老死的时候，来了这么个人，竟让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

“今日起，我传你控灵术，你便是图灵族一脉外门弟子，他日若遇本族人，当施以援手，报恩还德，可记清了？”徐叔说话并不响亮，在外人看来不过两个默然不语的人在上演老人训子的戏码。但徐叔说了什么，跪着的人一字一句都听得分外清楚。

“以后，不许外称是图灵族弟子，待我传你后，你便已被逐出师门。懂吗？“

“我老了，却有遗愿未了，我寻你是机缘也是解脱，若是以后机缘巧合，帮我完成吧。“

徐叔拿着烟杆在他头上敲了四下，一轻一重，一缓一急。

他深深一拜，再拜，三拜，喊了声，“师父。“

师父二字，几经斟酌，胥何终究说出了口。他有所顾虑者乃是为何拜师，拜师何人，有何用处。若是清照府，本是自己亦欲前往，拜入清照府门下努力成为一名修士，不仅有一个世人尊敬的身份主要是还能获得补贴家用的钱财。

而如今，老胥之命，他定当血债血偿。何故一定要入了清照府呢。

胥何尤然记得当日上午，徐叔进屋后的动作。迅速果断封闭了旧屋的所有出口，双指并拢点在小彩脖颈处，小彩当即熟睡。这一连贯动作好似是为做一件早有预谋的事情，不经思考，水到渠成。

直到徐叔的一双怎么也睁不大的小眼，看着胥何，他的心里瞬间毛骨悚然。

他颤巍巍的扶着墙壁，慢慢挪走，尽量避免与徐叔直视。压迫与慌乱一起浮上心头，神经紧绷，害怕的心绪比面临狼妖威胁时还要躁动。那时他有一心赴死的决心，现在是完全没有的。他要活，要查明真相，要报仇，要寻到崔善良他们确认他们平安无事。

他劝自己镇静，不一定是要杀他，救人再杀人，没人会这么无聊。于是一番努力下，镇定情绪，问道：“徐叔，怎么回事？“

他确实慌乱了，从晓村出来，一路提防警戒，冷静对待，却没注意，他的心理变化仅仅在十来息之间转换成功。当他今天下午坐在客栈里，无人干扰时，才确定自己的失误，徐叔可能根本没注意到。

“我观你不同寻常孩儿，身后究竟是谁家门派？当然你不告诉我也无妨，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管你是罪恶滔天的恶人之后，抑或一方势力名门贵胄之子，我且问你一件事情，你可有师承？“徐叔看着他，像盯着一块肥美的鲜肉，等这块鲜肉放松时，他便一扑而上，绝不放过。他自己都没注意道，那种虎视眈眈的心思自他眼睛传达出去时是何种令人发怵的神情。

考虑到他躲在旧屋四五年不见世人，也难怪如此不自知。整日身边待着的只有阿岚与小彩一类的乞儿，他们对徐叔可谓毕恭毕敬，不敢指摘半句。偶有赵闲情找来，叮嘱小彩盯着徐叔少抽烟外，对徐叔的面相他自是忽略过去，这位他几乎相伴一生的师父，赵闲情打心底尊敬，无论面貌如何，依然还是他那个嘴硬心软的师父。

然而在熟人眼中早已习惯的神情，到胥何这里犹如居心叵测的恶人揭下伪装后，露出惹人憎恶的真面目。

他要如何回答呢？他早先已经说过是晓幽镇的，也说过狼妖的事情。只有梦魂诀，他一路隐瞒。

师承和他去清照府有何关系吗？胥何心思急转，道：“没有师承，曾与家父学过书法，不知是否可看作师承？“

徐叔屏息一叹，手里的烟斗重重敲着椅腿几下，几簇烟灰自斗钵缓缓落到地面。“你去清照府可知那是何地？“

“修真大派。“胥何觉得自己说的没错。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修真派门教授何法？“

“便是那修真法门，难道还有其他不成。“

“你可看过《上清伏魔录》？“

“那是何物？“

徐叔哑然。眼前少年既不知《上清伏魔录》，他那一身即将踏入修真界的气息是从何而来？难道真如自己所猜，天赋异禀，自然养成。如此可是绝顶修真胚子，将来若不走歪路，定可大成，修为超过茅山的那群老道也不无可能。

“修真界形成多年后，流传于此界的一本修炼手册，有心跨入此界的，不会没听过这本书。你没听过也罢，并非必须知晓。我再问你一事，你可愿拜入我门下？“徐叔起身，郑重其事说道。

胥何听得蒙了，这人拐弯抹角，是要收他做徒弟，做徒弟也就罢了，还不自报家门反而处处探听自己的事情。如此心机深沉之辈，他如何敢答应。遂挠了挠头，谦恭道：“我一介平民如何被仙家看重收为徒弟，实在惶恐。“

眼前这位能救他性命，自然不是鼠辈，再不济也应比肖冰强悍，不然怎能从鬼门关外将他救活。故而心有戚戚，称呼一位仙家。

徐叔心中了然，知道少年是在拒绝他。因不想冒犯而恭敬有加。但他这次是收定这位徒弟了。眼见着要九十岁，身子大半入土，还未找到传人，以后传回族内，他岂止是颜面丢尽，还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南疆的故友，听闻自己门下无人，生前招她数落，死后也难逃厄运，何其悲惨。

徐叔踏前一步，胥何连忙往里挪了一步。因身体尚未复原，没能扶稳墙壁，跌坐在床沿。

徐叔索性坐在胥何旁边，苦口婆心的道：“入修真界的人分为三种，狂妄自大，勤修苦练与天才。第一种连登堂入室都做不到，只有一门心思我能行，看了几章《上清伏魔录》便在人界叫嚣；第二种资质平平，入门很轻松，提升比较难，闭门造车是这一类大多数的选择；第三类无需介质，即可摸到修真大门，轻而易举得道成圣。你便是第三种。“

胥何沉默不语，他确实不知道这些。按理来说，很多差事都可分此类别，没想到修真界也有相似分类。他原以为只要入得清照府，即能踏入修真界，后顾无忧。

徐叔继续道：“或许你自己没发现。修真界将此类称作珠。珠者，百年难得一见，世间奇才，珠圆而玉润，无需打磨凿修，便有耀世光泽。但是修真的路却有很多条，选错，即便是珠玉，也将变得平庸无奇。比如清照府，以武为本，是谓武修。因当今掌管天下的那位推崇武治，而成为武林第一修真大派——”

“那位也是武修？”胥何好奇打断道。

这个打断让徐叔有些窃喜，说明这小子对他的话有些兴趣。

徐叔烟也不抽了，兴致勃勃的回道：“那位我不敢妄加揣测，至今还是个谜团。武修中以剑修最为常见，客栈里的姜昆遥你应见过，他便是剑修，不过藏得太深，很少暴露自己修士的身份，在江湖上还以侠客自居。灵修是修真界极少的存在，稀有程度不亚于开天辟地时的洪荒猛兽。蛊毒术法皆数异类，未在修真界正名，此类修身成圣寥寥可数，天下间不过一二，但可作为辅修与其他路数一同存在，是谓诡修。”

“那我不会是灵修一路吧？”胥何听得徐叔说完，心中忽感不妙。他自老胥那里习得梦魂诀，最后一句口诀是藏梦于魂，灵魂一词自是不会无端拆解。

徐叔微笑道：“不错，你不仅有着修真天赋，还是世间罕见的灵修。人有三魂七魄，魂者，灵也；魄者，鬼也。灵集天地造化，超脱凡俗，飞升成仙。鬼合万物阴暗，肮脏晦气，坠者成魔。这是灵修的两个极端。”

“仙家也是灵修？”胥何试探问道。

“你可知为何我要收你为徒？灵修传承全看机缘，若是机缘不至，无法修得长生，一脉无人，根基尽毁。想我如今即将入土，门下无徒，孤寡伶仃，若你肯受，便是不拜我门下，功力传你亦是无妨。”徐叔说的情真意切，拿着烟斗的手也微微颤抖。

胥何愣了一会，仔细思量，若自己真是灵修，梦魂诀尚未掌握精髓，前途渺茫，何不点头答应，也好试他一试。“行，仙家若不介意，拜师之事容我再三考虑。”

徐叔说的尽兴，倒是忘记了他在人界收有一徒，因天资愚钝，至今未教他修真之道，只传救人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