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道圣与天对弈,五圣祈天城留谶,嘲风二字便变成了一枚棋子。
五圣想用它破局,历代圣帝欲除之而保棋局安稳,而天盟则想用它把整个棋盘掀翻,让这个世界重归无秩序的混沌。
吴易之用自己的命,替吴嘲风摆脱了宿命的纠缠。然而吴嘲风历尽千辛万苦,改头换面成李溪臣后,天主那双黑洞洞的双眼,还是盯上了这个应谶之子。
以刘一夫为首的朝堂想杀李溪臣,墨者不会答应,天主更不会答应。但可悲的是,随李溪臣一道来亦力巴里的这三万偏军,在这些势力眼里,都是一群可有可无的蝼蚁。
雍梁都督刘一夫明面上的目的,是想用这些偏军的性命消耗犬戎精锐的有生力量,以达到绝对战力优势,而暗地里却是想将这一篮子鸡蛋全部打碎,顺带翦除李溪臣,以及李溪臣背后的墨家气运。
天主的心思倒没有刘一夫那么复杂,他只是想要用这些无辜而鲜活的性命,激起李溪臣对圣朝的仇视之心,同时唤起李溪臣心底的滔天恶念。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造化的无常,让一心救人的李溪臣成了一切阴谋的起点,也成了最大的刽子手。
此刻,一张巨大的黑幕,已经遮住了天地之间,只不过远在西域的亦力巴里,天色最为阴沉。
大雨从两天前就开始下,到现在几乎没有断过。两山夹谷的地形,具有产流的功能,大雨之下,竟自成河流。如此一来,虽然解决了喝水的问题,但冰冷的秋雨也冻死了数百伤兵。从昨日下午开始,犬戎大军更是以巨石堵住峡谷两端,希望借此形成堰塞湖,用大水将谷中偏军活活淹死。
犬戎一族,没读过兵书,不懂围师必缺的心理战,他们的眼里,只有赶尽杀绝和斩草除根。剩余的偏军面对绝路,在强烈的求生欲的驱动下,竟自发地做起了拆迁队。犬戎士兵都是尽职尽责的包工头,又岂能坐视刚造好的工程被拆,所以当即便开弓射箭,准备将这些不知死活的活靶子射成刺猬。
孙钺虽无奇谋,但也知背水一战之理。他立刻将剩下的士兵分成三队,第一队举盾,第二队拆墙,第三队出击。在求生欲的帮助下,大坝被成功地拆掉了,但犬戎的屠刀和利箭,却又是斩下了数千颗人头。
两天死了两千人,战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深秋的大雨,很冷;大雨中冲锋,很累。在这种情况下,粮草的消耗速度比寻常要快很多。
过了今晚,大军就会断粮。
“小臣子,我好冷啊。”南宫立在雨中,原本粉嫩的小脸已经煞白,垂腰的长发粘在一团,浑身不断打着冷颤。
山谷之中,除了黄沙之外,并无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李溪臣心疼的看着南宫,伸手抹去了她脸颊上挂着的雨滴:“吃一杯猴儿酒,暖暖肚子吧。”
“不,我想到你怀里躲雨。”南宫咬着牙,直摇头。
“我不是伞,能拦住几滴雨啊?”
“哼!”南宫郁闷地扭过头,背对着不解风情的李溪臣,任凭大雨冲刷着她小小的身躯。
“拍了你了。”李溪臣叹了口气,却还是把南宫搂进了怀里。
“嘻嘻。”南宫露出了可爱的甜笑,随即召出了四品战罡罩在两人身外,拦住了漫天的瓢泼大雨,“你看,这不就把所有雨都挡住了吗?”
“傻瓜。”李溪臣宠溺的摸了摸南宫的脑袋,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半月之期已到,却并未见刘一夫口中的狼烟。再算一算时间,老马也该把援军带回来了。可是这处山谷,除了伤痕累累、饥肠辘辘的伤兵之外,再无其他人影。李溪臣不是耽于幻想的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南宫,你还是带着武陵剑甲出去吧。”李溪臣轻轻摸着南宫的头发,声音很轻。
“不。”南宫拒绝的很明确,“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老马他们应当是被刘一夫扣下了,我们等不到援军了。”李溪臣看了看垂头丧气的偏军,又看了看尸横遍野的山谷,语气有些悲愤,“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不笨。”南宫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你也不聪明。”面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南宫,李溪臣心中既无奈,又感动,于是搂着南宫的手更紧了些。李溪臣知道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墨溪,但生死一线之下,他只能选择不让眼前人伤心。
但其实李溪臣最对不起的人,又何止墨溪一人呢?
……
第二天一早,天气终于放了晴,但饥寒交迫之下,山谷之中又添了三四百具年轻的尸体。这些尸体的背后,都是无数个温暖的家庭,他们的妻子或许还在院子里痴痴地等待着丈夫荣归故里,他们的父母或许已经满头白发,正在村口拄着拐杖傻傻地等待孩子回到家中。
李溪臣忽然想起了那个在黎明独自上山捡拾柴火的老爷爷,还有那个把他当作儿子的老妇人,或许他们那个被征了徭役的儿子,早已死在了修筑工事的路上吧……
大雨过后的烈日,很快把泡胀的尸体蒸出了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些恶臭让李溪臣觉得绝望。
这个世界,令人从骨子里觉得阴冷。
孙钺面对这种地狱般的景象,展现出了心学弟子当有的良知。他独自一人,在无数具尸体中踽踽独行,并且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蹲下身体,从尸体的甲胄上取下记载着姓名和籍贯的木牌,然后用布条串起这些带血的牌子。
孙钺这种努力,非但没有多少意义,反而会徒增体力的消耗。但李溪臣站在一旁,却由衷地佩服起这个耿直的中年络腮胡男人。
此后的三天,天气都很好,犬戎也很和善,大家相安无事起来,亦力巴里这个人间炼狱倒也格外安详。李溪臣为了救人,将墨者和武陵剑甲座下的战马全部杀了充作口粮。然而两三百匹马,最多也就供五六千人五日的口粮,五日之后的事,李溪臣不敢想象……
张仲瑾作为大夫,是最看不得生命在眼前逝去的,但他即便再怎么精通医术,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挽救这么多人的性命。
小诸葛等人见张仲瑾眉头紧锁,心中悲戚,便索性将他禁足,不让他再去做无谓的医治。
“张神医,他们都是必死之人,你延长他们的生命,其实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罢了。”李长吉的话,不但说服了张仲瑾,也让李溪臣觉得战争实在有些可笑。
……
哈密卫,中军帅帐。
杨式麒、云昭南和陆炳已经达到了刘一夫的大营。他们与刘一夫一样,都是当朝一品大员,但迎接他们的,却只有几个杂牌裨将。
“孙都督军务缠身,不便远迎,还望诸位大人见谅。”裨将说话之时,语气颇为倨傲,似乎并没有把这些手握军国大权的重臣放在眼里。
幸好杨式麒等人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早就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早就对刘一夫心存不满的陆炳,倒是阴阳怪气起来:“都说雍梁大营在刘都督治下军纪严明,数十万大军只知有刘一夫,不知有圣天子,故而号称大秦细柳营。今日得见,果然令人大开眼界呀。”
“陆大人此言,让吾等诚惶诚恐。”裨将一听此话,顿时汗如雨下,同时也明白这三个当朝一品并非他一介武夫能对付的,所以赶忙躬身作揖道,“刘都督已经在帅帐中备好了酒水,请诸位大人跟我来。”
三人刚踏进帅帐,刘一夫立刻扔下手中的算筹,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杨次辅、云将军,陆指挥,来来来,坐坐坐!你们一个个都是一身尘土半身泥的样子,想来一路上都辛苦了。”
“圣帝所托,不敢言苦。”杨式麒摆了摆手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刘一夫讪笑道,“今日我在营中略备薄酒,今日你们都好好休息一晚。”
云昭南双眉一蹙,开口道:“可是……”
“云将军!”刘一夫还不等云昭南说完便打断到,“你是习武之人,又是三品高手,行个上千里也不妨事。但是杨次辅和陆指挥可比不了你啊……再说客随主便,你们有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今天咱们只管喝酒,不谈正事!”
三人闻言,正在犹疑之时,传令兵举着令箭,入了帐门。他看了一眼三个穿着一品紫袍的高官,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刘一夫坐回帅座之上,满面轻松的笑容。
“喏。”传令兵得令,立刻拱手禀告,“据斥候探报,被困被困偏军已经断粮三日,正斩马以食。连日暴雨,加上犬戎围攻,此刻剩下只有五六千人了。如果再不救援,只需三五日,便会全军覆没,如何处置,请大都督示下。”
“嗯……”刘一夫沉吟道,“犬戎死了多少人?”
“自偏军入万河谷作战至今,犬戎大军死了一万二千余人。”
“不够。”刘一夫摇了摇头,再不说话。
传令斥候闻言,随即退出了帅帐。杨式麒三人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
正在此时,雍王秦澈进了帅帐,他的脸上有一丝掩饰的很好的慌乱,他先是与杨式麒三人寒暄了一番,随即走上帅台,凑在刘一夫耳旁说了几句话。
刘一夫听完,满是风轻云淡的脸顿时一紧。
杨式麒和陆炳见状,更是不明所以,然而云昭南作为三品高手,虽立在三丈开外,但清楚地听清了秦澈的窃窃私语。
“倾城自尽?刘一夫,你竟然胁迫长公主!你长了几颗脑袋?!”知道真相的云昭南出离的愤怒了,他一声巨吼,震的在场之人心神皆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