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南和他手下的五百精悍武卒,乃是圣帝最为倚仗的武装力量。
荣封太子太保、官拜武卒大将军,当世三品高手,云昭南的震怒,没有人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刘一夫虽贵为国舅,官居从一品大都督,也瞬间变了颜色,更何况秦倾城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的命就真的到头了。
面对这种局面下,刘一夫竟然还是强行压住了惧意,假装出一切近在掌握的表情:“长公主一时想不开,竟然以割腕自尽要挟本都督。战场之事,谋定不改,况且长公主流血也不是很多,现已脱离危险,故而不必多虑。”
“刘都督,在西北,您是封疆大吏,自然说一不二。但是囚禁、胁迫亲王殿下这种事,想必您战后没法和圣帝解释吧!”云昭南横眉立目,直接对秦澈用近乎于命令语气说道:“雍王爷,请你前头带路,本将军此刻就要面见长公主!”
秦澈看了一眼阴晴不定的刘一夫,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云昭南见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万万没想到,作为亲弟弟的秦澈,居然为了利益,可以不顾秦倾城的死活。
“长公主既然已经脱险,则不劳云将军大驾。”刘一夫将太阿摆在了帅座之上,语气强硬起来:“至于怎么跟圣帝解释,那是本都督自己的事,无需各位大人替我操心。”
“哼。”云昭南冷哼一声,直言道,“看刘都督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已有说辞了。可是本将军还想提醒一句,墨者要不要铲除,要怎么铲除,要什么时候铲除,都是陛下才能决定的事。你自作主张将李溪臣困死于亦力巴里,归根到底,都是一个人的主意,与陛下毫无关系。若是以后国策有变,那挑拨圣帝和墨家关系的罪名,不知你一介武夫能不能背的下来?”
刘一夫闻言,顿时屏住了呼吸。
云昭南见刘一夫心生动摇,立刻添了一把柴,提醒道:“李溪臣出长安时,圣帝曾御前下诏,赐他见王不拜之特权,其中深意,刘都督这般权谋机辩之士,不可能想不到吧?!”
“澈儿,带云将军去……”刘一夫的额头,瞬间密布了细汗。
秦澈闻言,立刻抬脚走出了帐门。云昭南也顾不得和杨式麒等人作别,便随之转身离去。
云昭南见到秦倾城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云叔叔,你来啦……”秦倾城时隔半个,终于露出了笑容。只是这个笑容挂在苍白而绝美的脸上,总是让人万分心疼。
“殿下,你不会是要去救李溪臣吧?”云昭南不愧是将秦倾城一手带大的人,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
“您来了,舅舅就不敢再拦我了。现在溪臣命在旦夕,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救他。”刘一夫派了一个团的人看守秦倾城,并下令秦倾城若是逃脱,则千人尽皆斩首。秦倾城与李溪臣一样,不愿意无辜着受累,于是无奈之下,只好以自尽表明心意。
“殿下,让臣代你前去吧。”云昭南知道秦倾城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然而秦倾城此刻的身体,绝不允许长途奔袭,故为今之计,只有派武卒前去亦力巴里,将李溪臣救出来。
但这两全其美之策,秦倾城仍是摇头拒绝:“云叔叔,我必须亲自去接溪臣,才能放心啊……”
云昭南看着秦倾城一脸决绝的样子,只好无奈同意:“那由臣亲率武卒,护送殿下前去。”
“谢谢云叔叔。”秦倾城露出了无比感激的笑容。
“护送殿下,也是武卒的分内之事,无需言谢。另外有臣在,殿下无需穿甲。”云昭南此言,有两个出发点。其一是因为甲胄过重,于修养疗伤不利;其二,则是想让秦倾城换上漂亮的女装去见李溪臣,以展现她最美的一面,“殿下,臣在帐外等候,两刻钟后,我们准时出发。”
“好。”秦倾城何等聪慧,立刻点头同意。等云昭南走后,她随即开始打扮起来。施了些粉黛,换上了云裳,带上李溪臣送给她的红绳,秦倾城走出帐门,已是绝世模样。武卒虽尽皆冷血之士,却依旧被这般容貌摇荡起了心神。
云昭南倒是毫无波动,反而正声道:“刘一夫已经将马三力等人交于了臣。他们愿意负伤带路,再入亦力巴里。同时据他们介绍,李溪臣被困之处距离此地不过两百余里。若是此刻出发,最迟明日正午便至。”
“如此,再好不过。”能知道李溪臣的确切位置,便能有的放矢,这让秦倾城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请殿下上轿。”云昭南护犊心切,竟将杨式麒的十六台大轿给征用了来,而且那些寻常轿夫,竟也换成了百战武卒。
武卒扛轿,这种待遇,连圣帝都不曾享受过。
“这……本宫还是骑马算了……”秦倾城有些犹豫,这种事若是传出去,恐怕有僭越之嫌。
“殿下,武卒的脚程比寻常战马,要快的多。”
“好。”秦倾城闻言,立刻改了主意。她掀开轿帘,二话不说便坐入其中。
武卒不愧天下战力第一之名,他们不但各个身怀不俗道境,而且从七八岁就开始苦行炼体,两者并济之下,比雍梁铁骑都厉害十倍不止。这五十名从大内带出的武卒,相当于雍梁精锐的一个团。
秦倾城坐在这样的轿子中,丝毫感受不到颠簸,她发髻中的翡翠步摇,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
围困在峡谷中的偏军,在伤病、饥寒以及犬戎时不时的箭雨攻击之下,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了。其中,第十团团长冯胜,也在昨日的深夜,走完了他猥琐而罪恶的一生。
对此,李溪臣只能一声叹息。
今日,距离半月之期,已经过了三天。
三天,足够让人认清现实,抛弃幻想。所有人都知道,刘一夫的狼烟不会点燃了,而所谓的援军,更是痴人说梦。
粮食早已吃尽,再这样等下去,不需要犬戎大动干戈,所有人就会活活饿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倾尽全力搏一线生机。败,不过死得其所;但胜,则能逃出生天。出于这种考虑,孙钺将所有人集结在峡谷南端,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冲锋。
而这次冲锋,将是最为血腥的决战。
李溪臣伸手摸了摸南宫的鼻子:“老南,我们各自顾好自己,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逃命。我有言在先,咱谁也别救谁。”
“嗯。”南宫之所以同意,是为了让李溪臣放心。
黎明,群星未隐,月在山头。
李溪臣与南宫并肩而立,身后是闻名天下的武陵剑甲和墨者,偏军一个个面黄肌瘦,执刀立于阵后。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孙钺腰缠无数木牌,骑着浑身是伤的战马,出现在了众人之前。
“今日,我做前锋,与尔等同生,也与尔等同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孙钺作为从二品将军,大可不必为一场必败的战事负责,更无须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但作为心学门人,他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良知——三万人死在异国他乡,他即便全身退到九州,也没法面对这是尸体背后的数万双噙着泪水的眼睛。
孙钺手中的朴刀,折射着黎明的光辉,李溪臣在这束光里,看见了一个将军最后的尊严。
“孙都督,我一定会去龙场看看的。”李溪臣这句话,不但是承诺,更是对孙钺的告慰。
“如此,我便完成使命,再无遗憾了。”孙钺说完,回头对李溪臣淡淡一笑,随后拍马向着严阵以待的犬戎冲杀而去。这个孤勇的背影,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李溪臣以无尽的震撼。
战场保命,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装孙子,不出头。但孙钺却横刀立马,左冲右突,仿佛把这处关隘当作了舞台,把自己当作了主角。犬戎大军,看见身着帅甲的孙钺,立刻围而攻之,李溪臣和南宫多番策应,怎奈孙钺已经抱定必死之决心,不断向犬戎大军深处冲杀。
大概两炷香的功夫后,孙钺那千疮百孔的身体终于哄然倒于马下。
李溪臣与南宫见状,分别运起“天道”和“武陵冬雪”,同时在墨者和武林剑甲的帮助下,来到了孙钺身边。
十余处刀伤,七八处箭伤,孙钺血已经流尽,但他的眼睛依旧光明。
武陵冬雪之下,犬戎不敢近身,李溪臣赶忙蹲下身子问道:“孙都督,你可有什么遗言吗?”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孙钺一开口,鲜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抬起了手,指了指李溪臣的心口,随之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我相信……心学……将在你身上……复兴……”
话音刚落,孙钺的手便直直的掉落了下去,随后,他的眼中的光也暗淡了下来。
“孙都督!孙都督!”
李溪臣明明知道孙钺已经死去,却依然像招魂一般呼喊着他的名字。
南宫的武陵冬雪,慢慢弱了下去。
近半个时辰的全力奋战,南宫体内的罡气已经所剩不多。
但是犬戎的大军,却已经前赴后继。
五千偏军,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一千墨者,也折了二百多人。最为无敌的武陵剑甲,也死伤了近一成。
看着头颅滚落,闻着鲜血散发出的腥臭,听着痛苦而凄惨的哀嚎,李溪臣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阿鼻地狱。
“刘一夫!”李溪臣从牙缝里嘣出了这三个字,心底随之升起无穷杀意。
明王幻象,再次罩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不动明王身上的烈焰,竟是漆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