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雪后起风,继而下起绵绵细雨。
黄龙士万卷坐照,一子开天,虽终以得成夙愿,却也因此毁了大半个道家祖庭,更牺牲了那名活了足足一百年的老掌教,让孤苦伶仃的李溪臣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再次失去了一名亲人。
幸好,相对于天门重开的盛事,死个把人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一个时辰的气运外泄,让深居简出的五教掌教再也按捺不住激动之心,随后尽皆出关,朝武当疾驰而去。他们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无非是想要在第一时间取回各自的镇教神器,也分走属于他们的那一抔天地灵气。
长安,朱雀大道依旧万家灯火。圣帝时隔廿载,终于再次走出朱雀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乘坐那辆九乘帝輦,而是一身玄色劲装,亲骑汗血神驹,朝着荆州方向而去。他的身后,也没有华盖遮头,只有三百带刀武卒亲随。
相对于天下熙熙而动,群起而争气运的喧闹,金顶之内就要安静的多了。
天门一阖,白光便应声收敛了天地威压,黑光也随之隐去了道圣法则。棋局至此,便已无关天地玄妙之道,亦无关国运气运之争,只关乎棋法本身,黄龙士作为围棋国手,此刻面对天下最精妙的棋局,便只想试着再落一子,看看能否再下一城。
只是黄龙士越看,眉头便越蹙越紧,捏着棋子的手也不听使唤的颤抖了起来。这般苦思之下,不知不觉间,东方便已大亮。
五十手,胜天半子。
五十一手,落子即输全盘。
这是黄龙士计算了一晚上的结论,也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枷锁。
人力终不胜天。
“罢了。”黄龙士背着李藏尘的尸体推开金顶的大门,缓缓走下了台阶,仰头对天苦笑道:“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呐……我黄龙士以后再也不碰棋了……”
铜鎏金大门后,那副青石棋盘之上,一百颗棋子已然回到棋篓之中。这洞开天门一个时辰的第五十手,到了只不过是苟延残喘一子而已。黄龙士算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了道圣的苦心,也只好学着道圣的做法,将这大衍之数隐去,不再遗祸于后人。
大雪覆凹凸,细雨洗清浊。
金顶的棋局已尽,天下的棋局刚开。
听闻云昭南已经动身前往亦力巴里,刘一夫只好提前带兵跨出了万河谷驻地。没了太阿的雍梁都督似乎少了一份底气,他望着无尽荒漠,心中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舅舅,你怎么了。”秦澈一身戎装,倒也颇有帝王气象。
“澈儿,如果此战不胜,你就斩下我的头颅,亲自送回长安。”刘一夫骑在马上,身形竟有些显得苍老。
“舅舅这是什么话?此战至此,已然必胜!再说天底下,哪有做外甥的杀亲舅舅的道理?”秦澈非常疑惑刘一夫为什么要这么说。
刘一夫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秦澈的疑问。他想趁此进军之闲暇,给这个三皇子上最后一课:“澈儿,你说圣帝是更喜欢你呢?还是更喜欢太子呢?”
“我吧……”秦澈的语气,并不算太肯定。
“说说理由。”
“父皇乃庶出之子,我也是庶出之子,而且我不但有一个作为帝国双壁的舅舅,更有一名独获圣宠的母后啊。”听的出来,秦澈的语气有些骄傲。
“还有吗?”只是这些理由,在刘一夫看来,几乎没有任何说服力。
“没了。”秦澈实话实说。
刘一夫听秦澈这般说,不免叹了口气,“澈儿,如果你只是王侯富贵家的公子,这些理由倒也足够了。只可惜,你偏偏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在至高的权力面前,这些优势不但不会帮助你走到最后一步,甚至会在你一步走错之后成为你的催命符啊!”
秦澈听到这里,还是有些不以为意,故而神色轻松的反驳道:“舅舅的话,未免太夸张了些。”
“夸张吗?舅舅倒是觉得一点也不夸张!”刘一夫回头看了一眼秦澈,眼神之中已经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的父皇庶出而登帝位,靠的就是墨者和刘氏一族的倾力相助。从孤身稚子到君临天下,圣帝所经历的一切,让他很清楚党派的力量是足以颠覆一个政权的。现在,你姐姐手握李溪臣,也就手握着李溪臣身后的墨者,而你的母亲,就代表着千年刘氏一族的积蕴和能量。舅舅这么说,你能听得懂吗?”
秦澈不是傻子,所以立刻被刘一夫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谋反的心啊。”
“你有没有这份心重要吗?”刘一夫直摇头道,“如果一颗鸡蛋有可能已经坏了,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直接打碎它吗?更何况手握这枚鸡蛋的人,还是以雄猜著称于世的圣帝……”
“那怎么办?”秦澈慌了起来,“舅舅明知道这个道理,干嘛还要把我姐姐送入李溪臣的虎口,这不是把我给坑了嘛?!”
“你急什么?舅舅的话还没有说完。”
“那您倒是快说啊。”
“澈儿,有的事,得靠你自己想明白。你姐姐和我,都帮不了你一辈子。”见秦澈这般肤浅着急,刘一夫选择沉默,不再说话。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刘一夫今日不想授人以鱼,只想授之以渔。
刘一夫今日之所以非要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由于屠风大战,圣帝无暇顾及朝局,故而各党趁机坐大,如今已成为尾大不掉之局面。
圣帝大开战端,又倾力培养新生势力,很明显就是想要整顿吏治,破除党争。而其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一儆百。只是这个一,如今看来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就是作为三皇子亲舅舅的刘一夫,要么就是早已投靠太子的老宰辅崔焕章,要么就是坏事做尽,知道无数秘密的陆炳。
刘一夫很清楚他自己的处境。所以圣帝即便看在当年扶龙之功而放过他,他的政治舞台也必将随着西北战事的结束而结束。
卸磨杀驴,功高不赏,乃是上位者自古而来的伎俩。
正因如此,刘一夫必须提前布局。为此,他强行按住大军不展开决战,不惜违逆圣帝之心,也要在权势如日中天之际培植朝中势力。他这么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人走了,茶还能继续滚烫。当然,他最得意的一招棋,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让秦倾城和李溪臣暗结连理。
那直捣楼兰的孤绝背影,那一首《满座衣冠皆老朽》,让刘一夫读出了李溪臣的少年热血,智勇双全,也让他清楚的看见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未来的“帝国柱石”。
“刘都督,前方五十里,发现敌军踪迹。”
正在遐思的刘一夫听闻斥候的汇报,双手不禁有些颤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命令大军,全速开拔!”
……
大军向着犬戎的王庭挺进,李溪臣却在犬戎的圣山徘徊。
随着轰隆隆的闷响,冈仁波切地动山摇,他们脚下的熔浆不但翻滚,像极了一锅随时要满溢出来的沸水。
“小臣子,我们快跑吧。”南宫抱着李溪臣的胳膊,神色万分紧张。
“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如果火山真的喷涌而出,凭他们二人的速度,绝对逃不出这座地底洞穴,“而且我看这底下的熔浆,并没有要喷发的意思,倒像是想要把什么东西给抬上来一般。”
“什么东西,能在熔浆里保存下来啊。”南宫疑惑道。
“只有雮尘珠。”李溪臣说完,立刻全力御起战罡,迎着足以将人烤焦的热浪,将头探向洞坑,向下望去。
“你就做梦吧。”南宫不禁吐槽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还想让火山把宝物双手捧着雮尘珠献给你啊?这天底下,也就是几个傻女人还稀罕你勒……”
“嘘,安静!”
李溪臣直接挥手打断了南宫的絮絮叨叨。
正在此时,熔浆中心的升起一束喷泉一般的立柱。熔浆立柱越来越粗,越升越高,很快就如同一颗合抱的棕榈树一般,撑开了硕大的火红树冠。而树冠中心,正有一颗如同烧红的铁球一般的珠子,在熔浆的冲刷之下缓慢翻滚。
这颗珠子,虽只有拳头般大小,却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奇怪纹饰。而与此同时,这潭熔浆激起的浪花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牵引似得,开始一点一滴排列组合起来。不多时,由熔浆组成的一只巨大的浴火凤凰便展开了双翼,开始绕着这枚珠子翱翔,甚至发出了清亮的鸣叫。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其声如歌,闻于九天。
“雮尘珠!”李溪臣见到此景,已然万分笃定。
“我靠,这也太扯了吧?!”南宫不但怀疑自己的眼睛,更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火山熔浆和雮尘珠,也看上你了不成?”
李溪臣没有理会南宫的胡言乱语,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这颗身处于百丈崖底,又悬于熔浆之上的雮尘珠给取到手中。
这好像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