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鉴棠已经十多年没出过长安了。梅鉴棠虽名为将首，实则就是一名孱弱的书生，此刻他带着八十多岁的身躯，坐在锦衣卫抬着的轿子上，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

而另一边，被犬戎兽兵围困的李溪臣，也已经有三天未曾进过一粒米了。更为可怕的是，他随身携带的水囊，也在今日一早见了底。

西北的风很大，天气也很冷，李溪臣口干舌燥，面皮干裂，他与三千残军一道靠在被风蚀的破败不堪的城墙上，不但没有去想脱困之法，反而侧耳听着悲伤而悠远的琴声。

一曲《忆故人》还没弹完，秦倾城那一贯冷艳的脸庞之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泪珠。

刘一夫满身刀伤的尸体，此刻浑如一座丰碑。秦倾城想起那天刘一夫抽剑迎敌，孤身带领残军阻断如潮兽兵的背影，被觉得无比悲伤。

“倾城，别弹了。”李溪臣摁住琴弦，一手将秦倾城已经被磨出血的手指握在掌心，一手将秦倾城的头拥进怀中，轻声安慰道，“我很能明白你的痛苦，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只能选择坚强。”

秦倾城静静靠在李溪臣怀中许久，等到泪水被风吹干后，方才开口问到：“溪臣，你说我舅舅此战到底是有功，还是有过？”

“无功，亦无过。”李溪臣实话实说。

“那后人会怎么评价他呢？”秦倾城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溪臣，又看向刘一夫，摇头叹气道，“我舅舅是个俗人，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名利奔波……”

李溪臣蹲下身子，将春雷装进锦囊，然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你舅舅能不能死后留名，还得看犬戎后续动作。但如果此战之经过真如胡团长所说，那么刘都督至少不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那就好。”秦倾城释然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走到刘一夫的尸体前，深深鞠了三个躬。鞠完躬后，秦倾城挺直了腰背。这低头抬头之间，她的脸上便再也没有了悲戚和软弱。

秦倾城，能以女子称王，便有她称王的道理。

“刘都督已死，我们如果带着一具尸体突围，难度太大，但同时一品大将的身躯，也绝不可受犬戎贼子之侮辱。为了让刘都督魂归故里，也为了对圣帝和天下万民有一个交代，我们只能将刘都督的头颅砍下护送回关内，然后将他的身体就地焚烧，方才是两全之策！”

听完秦倾城的话，胡威超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不行，老子就是死，也绝不会让刘都督身首异处！长公主，你可是刘都督的亲外甥女啊，怎么能说出如此毫无人性的话？！”

“我舅舅虽是都督，却也是一名士兵。西北这一战，近十万人死在关外，可有哪一个人的尸体回到了故土？”秦倾城的语气坚定无比，神色更是不容置疑，“本宫知道你们都是刘都督一手提报上来的，可是此时此地，我才是最高长官，所以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必须听命行事！”

“别人我不管，我胡威超绝不奉命。”

“吾等也绝不奉命！”胡威超话音未落，从者云集，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恳求道，“吾等虽是武夫，却也知此刻的哈密卫已是绝地。长公主孤身来援，陷入死地，吾等此刻已不求生，只求无愧。”

胡威超回过头，对着跪在地上，满身是伤的士兵道：“作为军人，面对如此大败，早就无颜面对九州父老。此刻，刘都督尸骨未寒，长公主陷入重围，我等应当以身饲虎，以不辜负刘都督之厚恩。”

“放肆！”听话这些话，秦倾城不但不感动，反而怒斥道，“刘都督的死，就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你们这般轻生，才真是辜负了刘都督的厚恩。”

秦倾城说完，捡起地上的长刀，便向刘一夫走去。

胡威超等人见状，立刻站起身，冲到秦倾城面前，想要夺下她手中的利刃。

赤色战罡冲天而起，一众歇斯底里的伤兵便被尽数弹开，而下一秒，刘一夫的头颅便被秦倾城一道砍下。

“不！”

随着一声哭喊，众人再次跪倒在地，不断磕着响头。

秦倾城紧紧闭着眼，极力克制下心中的悲伤，随后解下披风，将刘一夫的头包起，双手递给了胡威超：“你作为近卫团团长，就由你带刘都督回家吧。”

事实已定，胡威超虽满脸泪水，也只能接过了这颗沉甸甸的脑袋。

秦倾城松开手，转过头，将罡气转化为火焰，渡到了刘一夫的躯体之上，而后熊熊烈火滔天而起，很快就将这名柱剑西北，威名横绝了半个甲子的雍梁都督烧成了一抔灰土。

随着一阵西北朔风，刘一夫的骨灰便飘散于天际，消失于无踪。

世上所有的辉煌，最终都以落寞告终。

李溪臣看着这一幕，心中竟觉得有一些荒诞，而后轻声自语道：“人这一辈子，真的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活……”

秦倾城亲手看下至亲的头颅，却没有李溪臣这般多愁善感，她只是背起春雷，转身道：“溪臣，我们走吧。”

“去哪？”李溪臣很好奇。

“当然是突围啊。”

“突围？”秦倾城的话，说的十分自然和轻松。但这话在李溪臣看来，却无异于天方夜谭：“倾城，你看看下面这阵势，我们恐怕全军覆没，也不可能逃出生天啊。”

“突围，虽然极有可能战死，但也有回到关内的可能。但是如果不突围，我们就百分之百会饿死在这。”秦倾城对李溪臣说完，回头对三千多已经伤痕累累的精锐道，“本宫不妨和你们明说，此刻玉门关内根本无暇顾及你们的死活，所以我们想要求生，只能拼死一搏。”

李溪臣知道秦倾城是对的，三千多偏军也知道秦倾城是对的：“请长公主放下，吾等早已做好马革裹尸，展示沙场之准备。”

秦倾城闻言，无比得欣慰点了点头，随后走到南宫身边，靠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南宫听完，先是露出了一个讶然表情，随后颔首道：“请长公主放心。”

“倾城，我虽然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却不同意你的做法……”李溪臣走到秦倾城身边，摇头道，“我不用猜，就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可我要说的是，我李溪臣绝不会苟且偷生。咱们三人，要么同生，要么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