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宗立时跟着将目光投掷在宫轻语身上，神色愈发阴沉。

　　太极殿里的气氛沉闷死寂，宛如夏季暴风雨来临之前那般压抑，似乎连风月都凝滞了。

　　琇霓裳不知是被这逼煞人的气氛，还是秦贵妃朋党亮出的刀刃惊住，只觉心头浸了雪水般冰凉，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风暴中央的宫轻语，忽然有些恍惚，在那样险恶的位置上，他是如何承受这种无孔不入的压迫与攻讦的呢？

　　“太子，你可有什么话要说？”魏光宗声音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些了和蔼可亲的意味。

　　但是琇霓裳依旧觉得胆寒，帝王的怒极反笑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宫轻语腰背笔直，宛如一株孤立旷野的树，八风不动的面对诸般指摘诬陷。

　　“你倒是坦荡。”帝王终究还是帝王，魏光宗似是稍微冷静下来，重新坐了下去，愤怒的神情尽数敛去，变成一层高深莫测冷漠笼罩在面上，沉重而不可捉摸，宛如乌云密布的长空，俯视着天下一切。

　　琇霓裳觑见魏光宗那双眸子，不知怎的，心中倏地一沉，就好像自已的辛苦谋划都被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尽数看透了。

　　“你有什么证据，呈上来给朕瞧瞧。”魏光宗盯着陈怀政看了许久才道：“因为此事，你们在奏章上不知来回争辩了几回，今日竟从纸笔上转移到朝堂上，那也好，今日便将你们想说的话全都摆出来。”

　　陈怀政似乎有些胆怯，但事已至此已然无法挽回，便俯身磕了一个沉甸甸的头，道：“太子乃国之根本，臣深知无故参劾国本乃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忝列天子门下，匡扶国本、辅佐储君、纠察其行事法度本为分内之事，今日太子殿下行有偏差，臣不得不竭心尽力，以免酿成大错。”

　　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之后，陈怀政便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份文书，那文书折叠方正，一角处还有被火苗烧燎过的痕迹，显然是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魏光宗伸手接过内侍呈上来的文书，慢慢打开，随意扫了一眼，便压在桌子一边，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陈怀政恭声回答：“此乃琇远洲押送赈灾粮款到淮州之时，太子殿下与其往来的密信。琇远洲携粮款失踪之后，臣便立刻着人搜查其在江州的落脚之处，但却晚到了一步，琇远洲住过的地方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有这份往来文书，被臣拼命救起。”

　　琇霓裳在心中无声冷笑，这些读书人，读出了一副足令钢铁融化的伶牙俐齿，空口白牙，颠倒是非，事物在他们口中被任意扭曲成形状各异的利器，杀人不见血。

　　她袍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手指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这些人在编纂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之时，为何不曾想想，她父亲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携了如此多的钱粮无声遁走？

　　琇霓裳深吸一口气，转而凝望向宫轻语，备受攻讦的储君面无表情的独立于大殿之上，神色晦暗平静，丝毫没有出声自辩的打算。

　　当事人风轻云淡，但旁观者却颇有不平，沉寂的大殿中忽然爆出一声激昂的喝骂：“陈怀政！老匹夫，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从宴席中跳将出来，气势汹汹的直奔陈怀政：“陛下，陈怀政心怀不轨，诬陷储君，其心可诛！”此人精瘦干练，身上穿着一身三品大员的孔雀纹朝服，端的是气势凛然。

　　“杨敬之，天子阶下，你竟敢出言不逊！”陈怀政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唾骂，气的面皮雪白。

　　“尔等狂悖犯上，不君不臣，不仁不义，我杨敬之竟与尔等悖逆无耻之人同朝为官，真是平白辱没了自已！”那杨敬之一双吊稍三角眼中怒气勃发，将陈怀政骂的毫无还口之力，“陛下，淮州赈灾粮款失窃一事疑点众多，有待商榷。先不说琇远洲一介微末是如何运走如此数量灾物，光是琇远洲在大力围捕之下，尚无半点声息，就有诸多可疑之处，请陛下恕老臣直言，此事怕是有心人陷害栽赃，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若是凭着陈怀政随意捏造的信函文书，便能诬陷当朝储君，那我大魏离亡国亦不远矣。”

　　琇父出事多时，这尚是琇霓裳第一次听见有人当着天子之面直言疑点冤错。

　　她定定望着站在宫轻语身边仗义执言的大人，心中感激。

　　琇霓裳曾听说过杨敬之之名，此人入仕多年，因性格狷介执傲，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不为陛下所喜，故在朝中是个孤耿之臣。

　　他此时跳出来也未必是为宫轻语和琇远洲说话，大约是看不惯如此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一时不忿。

　　陈怀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涨红了一张老脸，怨毒的瞪着他，不敢回应。

　　陈怀政并非京官，且品级官衔又稍逊于他，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撄其锋芒，况且这杨敬之又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若是一时惹恼了他，别说出言相骂，对他大打出手也极有可能。

　　就在局面僵持之时，魏光宗身旁的秦贵妃忽然出声：“陛下，这赈灾粮款一事本就牵涉甚大，如此拖延下去，不知要死伤几数，如今既已有人呈上证据，事情便是有了进展，虽然事涉太子，但亦可退让一二。不管是真相还是诬陷，总要将事情调查清楚，才能还给太子一个清白。”

　　她说着冷瞥了杨敬之一眼：“总不能就任人如此胡搅蛮缠下去，即扰了庆宴的气氛，又耽搁了查明真相的时机。”

　　琇霓裳立刻察觉到了秦贵妃话语中的凶险之处，她明着为宫轻语说话，但实际上却还是在暗中推动这场阴谋的进行。

　　魏光宗微微颔首，伸手轻轻点着桌上那份被烧黄了的文书，问道：“这份文书的字迹确实与太子手笔一般无二，但笔迹可仿，并不足以说明太子逼迫琇远洲助其贪墨粮款。”

　　陈怀政俯身又是一拜，而后又从袖间掏出一物，恭恭敬敬的呈上：“殿下，这是琇远洲之子琇锦书的手书，此人先前受陛下皇命，前去江淮地区调查赈灾粮款一事。”

　　魏光宗伸手接过那份手书，面无表情的一眼扫过。

　　“这份手书便是琇锦书指证太子胁迫琇远洲的供词。”陈怀政道，“琇远洲当初是太子亲自指派的人，在琇远洲远赴淮州的前一天晚上，太子曾秘密上门拜访，以琇家全族性命为要挟，命琇远洲在运输途中暗助太子偷运赈灾粮款。此事恰好被琇远洲的长子琇锦书所见。”

　　“那份证词乃仓部郎中琇锦书亲笔所书，上面不仅有他的亲笔画押，还有他的官牒文印，臣不敢欺君罔上。”

　　杨敬之闻言，立时大声驳斥：“陈怀政，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到了你漕运总督的地盘，还不是任由摆布，何况我听说前些日子琇锦书被你以屠杀流民的罪名关进了大牢，不久前方才被放了出来，怎么这份供词便是你在牢中严刑逼供的结果吧？”

　　“杨大人，我摆出来的具是白纸黑字的证据，是按大魏刑律行事，杨大人如此冷嘲热讽置大魏律例于何地？若是你有证据，尽可搬出来反驳我，如此无理吵闹，恐有失公道吧。”

　　杨敬之被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驳的一时无言，末了才凛然回道：“大魏刑律公正严明，可不是宵小之辈用来诬陷他人的工具！”

　　“二位大人请息怒。”这时先前那位须发苍白的卢尚书跳了出来，充当和事佬，“虽说道理越辩越明，然而毕竟天子阶前，两位大人还是冷静一些为好。”

　　“陈大人你还有什么证据，尽可以全部拿出来，杨大人一向性子急切，你如此拖泥带水，杨大人岂能不怪罪？”

　　他虽然明面向着宫轻语，然而实际上依旧是阴谋背后的推手。

　　陈怀政颔首，又掏出一份文书呈了上去：“陛下，这份文书是近日拜访东宫的名单及时日，从德高望重的太傅到人微言轻的同知，无一不包。按我魏国法令，太子需立身以则，不得结党营私，东宫行事自有詹士府辅佐，何必广纳朋党，结交重臣？”

　　琇霓裳闻言，立时悚然，下意识转眼望向宫轻语。

　　宫轻语神色果然微微变了，眼色深沉的盯着陈怀政，面色不善。

　　结党营私的罪名端的是阴狠无比，自古以来，太子之位宛如浪头浮萍，沙中之城，蛊惑人心但又危险无比，皇帝最为痛恨太子结党，唯恐太子一家独大，分裂集权。因此史书上有许多因之枉送性命的东宫。

　　杨敬之似乎想要开口反驳，然而陈怀政并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道：“陛下那份名单上的大臣具是与赈灾粮款运输事宜相关的官员，如此局面，他们依旧与太子往从甚密，实有瓜田李下之嫌。”

　　魏光宗随意翻检着那份名单，脸色和眼神都淡淡的，高深莫测。一旁的秦贵妃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场中诸臣，不动声色。

　　琇霓裳迅速扫了一眼场中诸人，那些人的眼神谨小慎微而又隐秘奇特，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织成巨大的罗网，将整个太极殿都罩在其中。

　　“陛下，太子结党已是不争的事实。”陈怀政的声音沉痛无比。

　　琇霓裳静静地望着那个眼神阴鸷，神色悲痛的人，他年纪虽然不小，但依旧精神矍铄，脸上皱纹深刻曲折，仿佛乱刀砍斫而成，层层沟壑中装填着无法估测的阴谋算计。

　　就是这张脸和这个人，先是控制了她父亲，而后又抓住了她哥哥。

　　琇霓裳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眼中神色深而静。

　　也是在这一刻，先前萦绕在心中的惶恐不安以及茫然惊悸全都平静下来。

　　放手一搏，非生即死，既然已经无法选择，那么她就顺着脚下这条唯一的道路走下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