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宗随手将那份名单仍在宫轻语脚下,视线刀剑一样劈砍下来,几乎有了给人疼痛的力量:“太子,你可有话说?”
宫轻语微微上前,弯腰俯身,捡起那份名单,细细翻看着。
殿中哑然无声的众人具都轻轻抬起眼,无声窥视着宫轻语,就像窥探着被黏在网上动弹不得的猎物。
“儿臣无话可说,”宫轻语合上名单,轻声道,“因为儿臣没有自证清白的证据,若是只凭口舌,父皇定会觉得儿臣是在巧言争辩。”
魏光宗望着他,不说话,那不动声色却又深沉莫名的目光沉重深邃,绳子般将宫轻语缚在一个大逆不道的位置上。
“陈怀政,你还有什么证据,一并呈上来吧。”魏光宗沉声道。
陈怀政忽然抬起头,将视线投注在琇霓裳脸上,而后又迅速低下头去:“陛下,黑纸白字毕竟是身外之物,可以造假,但人证却无法改变。”
“哦?你有人证?”魏光宗微微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启禀陛下,太子侧妃可以为臣作证,证明那份名单上人物并非臣私自撰写。”陈怀政忽然转向琇霓裳,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太子现在并未大婚,中宫虚悬,侧妃贤德淑良,暂主中馈,对东宫来往人员自然无比熟稔,有太子侧妃作证,这份名单便是铁证如山了吧?”
一瞬间,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射了过来,丝网般黏住了琇霓裳。
琇霓裳罕见的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终于明白,结党营私这个罪名才是今日最恶毒最锋利的一把刀,秦贵妃想要借这把刀,将宫轻语彻底斩落马下。
之前萦绕在心中隐隐的不安和疑惑也终于解开。有关太子勾结琇父贪墨赈灾粮款一事已经由各方御史言官,明争暗斗的来回了多次,但是魏光宗却并未对宫轻语多做惩罚,这就说明魏光宗对太子监守自盗之事并不相信。
方才那两道出自琇父和琇锦书之手的证据虽然将太子勾结琇远洲改成了太子逼迫琇远洲贪墨粮款,然而本质上并没有任何改变,根本不足以让魏光宗对宫轻语生出惩戒之心。
因此前面那两道证据不过是他们在故弄玄虚,真正的杀招是太子结党营私这把刀。
自古以来,太子与皇帝之间关系微妙无比,皇帝一边扶持太子欲将其培养成足以继承大统的皇帝,一边又害怕太子势力膨胀,威胁皇权。所以便制定了许多诸如东宫不得参政,不得结党营私等严苛的条律来限制太子地位。
也是因此,皇帝向来最忌讳的便是太子勾结下臣,结党营私。
琇霓裳心中发毛,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引鱼上钩的计策竟无意间钓上来一条食人不吐骨头鬼怪,彻底将宫轻语置入了危险之地。
想通这一点的琇霓裳脸色立刻白了起来,嘴唇不住的颤抖着。
“殿下......”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琇霓裳,你是太子侧妃,对东宫之事应了然无比,你看这份名单上的内容是否属实?”魏光宗微一点头,内侍领命将那份名单呈给了琇霓裳。
琇霓裳伸手接过,不过薄薄两页纸,却沉重仿佛山峦,让她几乎捧不住。
太极殿中静悄悄的,琇霓裳直觉那些原本落在宫轻语身上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她这里,那些揣测的,隐秘的,窥探的,别有深意的视线交错凝结,似有千钧之力沉重压在她肩上,压得她忍不住想落荒而逃。
她抬起头,远远遥望着宫轻语,那个冷静的身影,宛如一座突兀拔地而起的山峰,孤峭而嶙峋。
“殿下......”她的眼神哀哀的,有些绝望有些歉疚,“我......”她握住名单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仿若秋日行将飘落的枯叶。
然而这时,宫轻语忽然转过脸短暂的瞄了她一眼,漆黑的瞳孔中带着微弱而缥缈的笑意。
仿若行将熄灭的烛火,温暖而恍惚。
琇霓裳蓦地垂下头去,紧紧阖了一下眼睛,心中肆意奔流的绝望和悲哀陡然被开山断流般的强大意志力压制住。
琇霓裳再度张开眼睛时,神色平静如水。
她挺直肩背,双手稳稳捧住那份名单,低头细细扫了一遍,又恭敬的将文书交还给了内侍:“陛下,”她遥遥对魏光宗福了一礼:“臣妾确实曾在太子府上见过这些人,但具体时间却记不清楚了。”
她虽垂着头,但明显感受到凝聚在身上的视线起了无声的波浪,她的唇角冷淡的勾了一下,眼神冷定而明亮,锋锐宛如刀剑。
“太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魏光宗转向宫轻语,目光沉重深邃。
宫轻语敛起衣襟,屈膝跪于地下,无声的低下了头。
一旁的杨敬之犹自不甘,直起身体急道:“陛下,太子贵为储君,下臣登门拜访有何不可?虽太子下有詹士府,然而谁人不知,詹士府人员不足,左右春坊官员稀缺,司经局和主薄厅更是久未补充人员,臣曾多次上书提及此事,却都不被采纳,太子诸事掣肘,如今因为官员上门参拜一事竟然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陈怀政如此构陷当朝东宫,居心何在?”
陈怀政面色阴沉:“杨敬之,我素日敬你忠诚孤勇,为国尽心,让你三分,可却并不是怕你!你要证据是吗?那我便给你证据!”
他愤而转向魏光宗,求道:“陛下,臣有一重要人证,可证明太子勾结下臣一事,请陛下准许他进宫觐见。”
魏光宗神色深深的,点头。
不消片刻,便有侍卫入殿来报,言及人已经带到。
魏光宗宣其入殿,两个禁宫侍卫拖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形走进殿内,随意扔在地上。那人身上衣衫破烂,伤口纵横,血污扑簌簌流了满地。
琇霓裳远远瞧着那个人影,心中忽的一突,骤然想起今晚绚烂如火的夕阳,映照的整个人间都燃烧起来。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启禀陛下,此人乃全国通缉的要犯,也是赈灾粮款贪墨案的首犯,琇远洲!”陈怀政声音不大,却瞬间引起殿中一阵蜂鸣般的低语声,“臣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到此贼,他可证明太子贪墨赈灾粮款一事,同时也可证明太子殿下勾结下臣,结党营私之事。”
琇霓裳在四周低语中,忽然恍惚起来,一腔陌生激涌的洪流浪潮般冲上心头,气势凛然的似乎要逼出她的眼泪,然而那些眼泪尚未及从心中流出,便被陡然爆出的愤怒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片茫茫余烬。
琇霓裳红着眼,盯着烂泥般伏在地上的父亲,双手死死扣住桌子边缘,用力的指节发白。
“所以你要记住,本宫绝不允许你因软弱而成为破坏这局棋的刀。”
直到此刻,她才在这种煎熬中醒悟过来,也陡然想起宫轻语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却原来他在许久之前,便已料到了今日。
不要软弱。
她在心中恶狠狠的逼迫自已。
魏光宗皱眉俯瞰着地下的琇远洲,冷声问道:“琇远洲,淮州赈灾粮款失踪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琇远洲挣扎了一下,慢慢从血污中抬起头,脸上血泪斑驳,冲开了干涸的血污与灰尘,狰狞异常:“启禀陛下,太子以琇家全族性命相要,逼迫臣与其联手将淮州赈灾粮款经江州转运使之手,私下运走。”
魏光宗的神色越发高深莫测起来:“如此大量的货物,你们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运走的?”
琇远洲深深俯下身去,似乎有些气力不济,艰难喘息了许久,才道:“赈灾粮到达江州之时,漕运总督下令将其全数入库,以待调用货船,但实际上赈灾粮入库之前便已被太子和江州转运使联手掉包了。”
“那批粮食现在何处?”魏光宗眼神冰冷如刀。
“后来之事便由江州转运使负责,臣确实不知。”琇远洲说完陡然捂唇咳了一声,指间鲜血淋漓。
魏光宗听完,长久沉默下去。
就在气氛将要凝固之时,他才开口问道:“太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宫轻语从始至终都冷定无比,一心不起,八风不动,宛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剑,淡漠冷定,事不关己。
宫轻语长揖一礼,静静回答:“琇远洲所言字字属实,儿臣无话可说。”
魏光宗久久凝视着他,就像是酝酿暴风雨的长空,随时都要落下闪电。
“孽子!”忽然间,魏光宗的怒吼在寂静的太极殿中炸响,先前那些指证太子的文书被魏光宗一把掼在地上,白纸四处纷飞。
在座诸位具皆一震,齐齐地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息怒。”在这样的场合,也只有秦贵妃敢逆着盛怒出言相劝,“今日中秋团圆之夜,陛下当心气坏了身子。”秦贵妃起身离坐,走到魏光宗身边柔声相劝。
魏光宗脸上怒气勃发,冷冷盯着阶下的宫轻语看了许久,似乎想要透过他不动声色的外表看到他内心去。
“储君结党营私,勾结下臣侵占赈灾粮款,按照大魏国法,该当何罪?”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冷的在殿中回荡。
“回禀陛下,”满室寂静中,刑部尚书颤颤巍巍的离席而出,恭敬行礼回答,“按照大魏律例,太子数罪并罚,本当死罪,但邢不上大夫,太子死罪可免,但需长囚于宗正寺反省赎罪。”
魏光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在如此铁证面前,就连杨敬之都沉默无言。
“陛下,太子如此大错,只是在宗正寺闭门思过便可作罢,那淮州饿毙的万千百姓又该如何?”就在此时,先前那个诗名极佳的御史却又凄声道,“人食人,狗食狗,老鼠饿的满地走,淮州饿殍百万便就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自省便都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