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邂逅以后，他一直在等她。

他相信他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他在想她，这是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一件事。他丝毫控制不住自己，也从未想过去控制自己。嘶哑的钟声又响起，他知道，今天她又不会来了。

等待，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有可等待、可期盼的人，即使她今日不会来，明日不会来，哪怕以后都不会来，那也是幸福的。因为至少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你去花费时间，等待。

月光洒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了自己的药桶，那好像就是他一生的归宿。

其实他很讨厌药浴，他觉得自己没有病。再者每次躺进去，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骼都会产生撕裂般的痛楚。他也曾绝望的哀嚎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在意他。

后来，他反抗。

可是这药浴似乎已经融进了他的生命一般，只要不继续进行下去他就会有一种万虫噬心的感觉，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彻底击垮了他逃跑的念头。

这种痛苦，让他在十几年前出逃的那一晚，又自觉的回到了这里。在那以后的药浴中，他再不发出哀嚎。哀嚎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更会让那个虐待他的人产生强烈的快感。他想。

不过痛苦，永远不是你忍忍就会消失的。所以，一般药浴的时候，他虽然不惨叫，脸色却会更加惨白些。

而今天，他却是安静的躺在药桶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于面色还有些微红。这不应该是他常有的神态。

但如果你顺着他漆黑的眼睛看去，你会发现他目光涣散，此刻完全心不在焉。

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爱情来的迅猛，来的猝不及防。它是一杯醇香的毒酒，她让你的味蕾渴饮着甘甜，却也让你过去的灵和魂魄悄悄灰飞烟灭，所以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便已然离原来的自己渐行渐远。

他就是。只一面。

她还会来么？她来了我要和她说点什么呢？她会不会就如那天晚上忽然造访呢？他心乱如麻，时不时的望向那方厚重的铁门。

那铁门上有几个浅浅的拳印，见证了他反抗的痕迹，也见证了他失败的痕迹。他非常讨厌那方铁门，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般，对那方铁门产生如此强烈的期盼。

正当他心乱如麻的时候，那铁门——开了。

是被轻轻推开的。

他从药桶中一个挺身，披了一件薄衣忙跑到门口，不过门外的人却让他大失所望。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黑袍中年男人安静的站在门外。

那人脸隐藏在面具下，安静的像是一粒尘埃。

中年男人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审判般的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嘴角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这笑和他冰冷的眼神显得十分不协调。

中年男人缓缓抬起手来，裹着薄衣的少年眼神变得更加惊恐，手抖得连披在身上的衣服都抓不住了。中年男人温和的揉了揉眼前少年的脑袋，低下头给他整了整凌乱的衣服。

“小九，最近有什么人来过这里么？”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没、没有。”那被称作“九”的少年眼神一阵神慌乱，低着头连连否定。

中年男人没有言语，只是俯身把断在地上的铜锁攥在了手心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的眼神变了又变，门外的寒风也从刺骨变到了和煦。

那厚重无比的铁门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寒气，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怯怯的少年，微笑的中年男人，还有那天上一如既往沉默的月亮。

风又冷了起来。良久，中年男人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微笑着对少年说：“小九，从今日起你便无需每日呆在这房子里了。”

少年修长的手指死死捏住自己的衣袍，在月光下手指显得煞白。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敢说，眼里却是掩饰不了开心。

十七年了，他无数次想走出这间铜墙铁壁般的昏暗屋子，又一次次被打的遍体鳞伤。可今天，他的主人——那戴着黑色面具的黑袍中年男人，他说，他可以出去了。

月光恰好路过少年的眼眸，显现出了一抹难以磨灭的希冀。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个世界让他如此留恋。

要知道，以往，他只有在要用他袖里的那柄翠绿色小剑的时候才会把他放出来。

他喜欢那种自由的感觉，哪怕这自由只是一瞬间，哪怕这自由想要去做自己最不愿意去做的事。为了自由，他甘愿忍受一切，也敢舍弃一切。

“代……代价。” 他知道，自由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少年抑制住自己的喜悦，沙哑的问道。

中年人欣赏的看了一眼自己一手创造的这把兵器，露出了一抹赞许的微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这是他那死了十几年的老爹留给他和他兄长的一句话。所以中年人一直觉得，做事情凡是考虑付出代价的人，都是聪明人。

他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眼前的少年，原来这个孩子是这么的清秀，清秀到让他对他做的事都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不过，那孩子左眼下的泪痣似乎早就注定了他的命运就应该如此。

男人闭着眼吸了口气，抑制住自己这种自责的想法，冷漠的回答：“杀人。”

少年眼里闪过一抹挣扎，他咬着牙，目送着离去的黑袍人。其实，少年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准确的答案，他这样的人，哪里有选择的权利。他打了一个哆嗦，这时他才感觉到湿漉漉的衣袍是如此的冰冷。

黑色的铁门大开着，他离自由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月色下缓缓关上了那方自己曾经厌恶无比的铁门。那一刻，那铁门的重量是如此的轻。

三日后，少年桌子上的剑谱已经换成了一部刀法，而和刀法并排放着的是一份名单，上面有三十几个名字，但是基本上已经被黑色的笔墨都狠狠勾了去，只有些许痕迹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还差两个人。”少年略显消瘦的侧脸上挂着一丝无悲无喜的漠然，那三十几条人命在他眼里仿佛不值一哂。

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拿了起来，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漫无目的的折叠着。他觉得自己和他手中的纸一样，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任人揉捏。

他想杀的慢些，也许这样可以免上些许罪业。可是心口前那似有似无的痛感告诉他，如果在规定时间内完不成任务，那么他的下场似乎不会太好。

午时一刻，日光刺眼，少年听着院子里那棵老樱花树上传来的些许蝉鸣，把手小心的放进了黄铜面盆，细致的擦拭着自己那双白皙的手。他好像面对的是一件艺术品一样。鼻尖上有着一点汗珠，但是他仍旧在洗着自己的手。

这是他的习惯，习惯杀人之前把手洗干净，也许这是对亡魂的尊重，也许这是他对这双白皙的却沾染着血腥气的手的一种厌恶。

不知洗了多久，那手都被搓的通红，一片樱花花瓣乘着风悄悄落进了面盆，贴在了少年的手背上。少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手从清澈的水里拿了出来。

他出门了。

出门干什么？杀人。

午时三刻，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这个少年一身墨色短打，行走在落樱城的主街上。此刻的街道颇有些冷清，一点都不像是洛都三大副城的样子，丝毫不繁华，也许只有迫不得已的人才会在这个时间去忍受头顶这一份毒辣的日光。

街边的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着，没什么效果，更没什么买主，但是有盼头总是好的。不少衣不蔽体的商贩做在街上，用破旧的手帕擦着流不完的汗。

这是一幅极普通的午后街道的画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大概是那个连上衣都没有却笑得十分开心的小乞丐了。

“我说六叔，就给我一个馒头嘛！我一定会讨到钱的。”小乞丐爽朗的笑着，黑衣少年心想：这小家伙的牙齿真白。

血液和尸体让这个少年不似少年模样，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原来他和那个被自己称作小家伙的小乞丐年纪居然是相仿的。

被叫做六叔的卖馒头的商贩翻了翻白眼，甩甩手喝到：“滚滚滚！要讨去郝城主府上讨去，我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那小乞丐摸了摸自己的脏脸，听着肚子咕咕直叫的声音，哈哈笑道：“那不行，城主大人那么好的人我怎么能给他添负担呢。”

“呸！没想到你这小东西还有点良心。”六叔拿起一个热腾腾的馒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你这小东西真是命贱，都三天没讨到东西了，还活着。我看，你还是早早死了的好，省的受罪。”

小乞丐讪讪道：“那不行，我还有很多风景没见过呢，可舍不得死哈哈哈，倒是你个老不死的再卖不出去馒头怕是就要饿死了！”

“嘿！”六叔抄起擀面杖笑骂道，“你这小东西！活该饿死你！”小乞丐站在屋檐下办着鬼脸，一脸的不服输。

黑衣少年皱了皱眉，消失在了街角。与我无关，又何必管他？这个世上，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死一个不少，活一个也不多。反倒是自己今日杀不了名单上那个人，就得又被罚个遍体鳞伤了。那个漆黑的地牢，他不想再进去了。

黑衣少年终于走到街角，毒辣的日光洒在他的额头，少年一个闪身，贴着墙跳进了一个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院落，手背上的那片樱花花瓣还牢牢地粘在那里。

街角只是一阵风起，他的动作很快，像一个幽灵，稳稳落进院子里，空白的墙壁上，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