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还是那条长街，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行人，竟是把那条冷清的街装点得热闹了起来。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还坐在街边，用可怜又怯弱的目光眼巴巴的看着过往的一个又一个行人。

乞讨也是有门道的，每一个乞儿都有自己独门的乞讨方法，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最重要的一点无过于要惹人怜悯。

如果是一个老人，突出的就应当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如果是一个少年，突出的就用应当是如这个小乞丐一般，是如一抹清澈湖水般的目光。清澈却无助，这样的目光只要与他一对视，那么过往的行人就必然要掏一掏自己的钱袋。

这样的方法小乞丐屡试不爽，甚至通过这种方法从偏僻的小镇来到了大胤国的陪都落樱城。他是一个有梦的乞丐，一步一步的爬到这里，因为这里的机会似乎更多些。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乞丐，只和那些有钱的大爷们乞讨。倒不是瞧不上穷苦人家的铜板，只是他知道穷人家生活也不易，他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

悲哀的是，落樱城的达官贵人似乎有些薄凉。小乞丐来了十几天，花光了之前所讨要到的钱财不说，居然愣是一个铜板都没乞要到——人们对这样的景象似乎是熟视无睹。

那如野草般渺小卑微的生命和可怜如受伤小兽般的目光，根本没有办法得到他们的关注。小乞丐也不恼，也不放弃，仍然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回应过往行人一个灿烂的微笑。

微笑的时候，他不再是怯怯的模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微笑的时候一定要卸掉所有伪装，因为微笑是最不能违心的。

小乞丐的微笑和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形成了一副奇异的画面。人们既没有因为他的怯怯目光而停下那匆忙的脚步，甚至也没有因为这样发自内心的纯粹微笑而施舍一个友好的目光。

这时六叔已经收好了摊子，等着傍晚的时候再来碰运气。他有些怜悯的看了一眼那黑小子，低声暗骂一句，拿起了一个冷馒头，又要递过去。

“快回去吧，不值当。”小乞丐头也没有抬，只是有些虚弱的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不过，他又笑，笑得更灿烂了。

六叔仰着头，拿着馒头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克制住自己去看小乞丐的目光，背起炊具边走边不知道在对谁嘟囔着：“死吧！死吧！死了也比活着好。”

小乞丐伏在地上饿的头都抬不起来，但眼里却有一抹星河般的亮光，他分明在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自己从来不会是别人的累赘，纵是死，也不会。

没吃的、没穿的那又怎么样呢？他依然会每天开开心心的，会努力去乞讨，会努力去让身边的每一寸土地充满阳光。

与小乞丐不同的是，那个身手矫健的黑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街角的一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他呆的地方空气都是冰冷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乞丐总让黑衣少年念念不忘，他倒不是想救他，可能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死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他想给他收尸。

他在等。等那个小乞丐死。

一日，两日。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乞丐可能真的撑不住了。只见，他强忍着虚弱，支起了自己的腰，半跪着跪在阳光下，仿佛像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做祭品，祈祷着一些什么。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隐约的述说着什么。黑衣少年离得很远，听不见。

阳光依然刺眼，炽热的像是想把这座喧嚣的城蒸发掉一般。街上的行人也仍是熙熙攘攘，毕竟落樱城作为三大陪都之一，虽和其他两都相比实为末流，但毕竟也是陪都。

可笑的是如此庞大的城市，却就是容不下一些人。黑衣少年的眼里，那小乞丐终于沉沉的向前倒在了地上。他的腰仍然挺直，不过命却可能已经没了。黑衣少年从衣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虽然他的手本来就很干净。

他打算过去了，他觉得也只可能是他过去了，这座城不会在意一个乞丐，一个已经死去的乞丐。

黑衣少年抬头直视了一下天上的太阳，刺眼的阳光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刺痛，他揉了揉眼睛向小乞丐的尸体走去。

“咦？”黑衣少年惊异的轻叫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暗黄色锦袍的文弱年轻人已经在他之前半跪在了小乞丐身前。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浩然而又不驯的神气，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大汉。黑衣少年下意识习惯性地看向这两个大汉的双手，只见那两人手上青筋虬结，一眼便知是个练家子。

这年轻人非富即贵，黑衣少年在心中下了一个结论。

那锦袍青年伸出双手，轻轻把小乞丐搀在了怀里。“公子！”左边的大汉急声提醒道。

锦袍青年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他从袖里拿出一枚丹药，缓缓喂进了小乞丐嘴里。

“公子……”左边的大汉低声又喝了一句。

“去，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锦袍青年用衣袖擦了擦小乞丐的脏脸，吩咐道。

“这……”

锦袍青年还是半跪在地上，只是抬头随意的瞟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大汉，不言。但是那一瞬间，压迫似潮水般袭来，让饶是站在不远处的黑衣少年也感到心头一震。

这下那两名大汉也不敢废话了，忙背起小乞丐向医馆跑去。那锦袍青年也站起身来，抬眼打量了一下远处的黑衣少年，他一挑眉，也不知在惊讶什么，不过却朝着少年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是朝黑衣少年走来的吗？是的，他确实是。

黑衣少年站在原地，忽然耳边传来了“咻”的一声，一枚白色的暗器贴着少年的耳朵朝着那锦袍青年的眉心射去。

那青年露出了一个难以言明的笑，却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似是没有看见一般，仍然信步朝黑衣少年走来。死，对他而言好像不甚可怕，甚至于远比不上对一个少年的好奇心。

也不知是为何，黑衣少年想来大概害怕或者厌恶鲜血吧。他飞掠而起，抬手把那枚暗器摁在了手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就像在树上摘下一朵花一片叶一般。

“给。”黑衣少年眼神阴郁把手里的暗器递在锦衣青年面前。那是一枚精致的骨钗，应该是用人的指骨雕琢的。别问为什么知道它是人骨，因为可能再没有人会比黑衣少年更了解人身上的每一寸骨头的构造了。

看着那枚骨钗，锦衣青年没有一点波澜，对于一个要杀他的人，他居然不好奇亦不恐惧。

此刻，他只好奇他。

“多谢少侠。”他居然含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样子，根本没有把这次的刺杀放在心上。

“要抓住她么?”少年询问道。

“不用了，让她走吧。”

少年紧紧盯着眼前这人的双眼，想从对方眼里找到一个无所畏惧的原因。不过他失望了，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沉静的如一滩死水。

“你不怕死么？”

“怕死啊，有谁不怕死呢？不过比起死，我更怕没办法和有意思的人做朋友。走吧，请你喝酒。”

也不等少年回应，锦衣青年不容拒绝的转身朝酒馆走去，只留下了一脸惊愕的黑衣少年和一群围观的闲人。

“这算是邀请？怪人！”

不过，这就是他的邀请，不容拒绝的邀请。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他没想过，也不允许。

黑衣少年摇摇头，跟着走向了酒馆。往日里嘈杂的酒馆，一片寂静，青年已经上了二楼。黑衣少年站在酒馆门口，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自己的袖口。

二楼。

黑衣少年一人走在楼梯上，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在朝圣。面对陡峭的台阶，他仿佛像一个信徒，也许这种登临高处总会给人这种错觉。

黑衣少年的眸子微微路过二楼的木地板之时，他就看到了早坐在靠窗位置的年轻人。那人脸上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玉酒杯，似是漫无目的的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有些人，一举一动都会吐露出一种气度。显然，这锦衣青年就有一种气度，一种独坐高楼渺看人间的气度。

当少年走上二楼的时候，他发现，整个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拉出椅子坐到锦衣青年对面。两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眼神里只看见了漫漫无际的黑色。

“还是这边的风景好些，可是也离人群太远了些。如果我一直呆在这里，也许就不必担心被刺杀了，可是也不会看见世上那些痛苦的人了。”锦衣青年目光瞥着窗外来来往往如蝼蚁般的百姓，不急不徐的自语。

他在回答黑衣少年的疑问。

“命不应该更重要些么？”

青年摇摇头，笑道：“我看有些东西比命重要多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漆黑的房顶。“就像那个小乞丐，他明明已经快饿死了，却偏偏不要穷人家的东西。倔的可爱，不是么？”

“其实能痛痛快快的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黑衣少年低喃道，他看了看青年深邃的眼睛，又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少年的衣服并不华美，甚至简单的狠，唯独他的两只袖口处绣着两朵黑色的流云。

“陪我喝一杯吧，小兄弟。”青年从袖中拿出了一拳之大的一个小玉瓶和一对玉色酒杯。他轻轻敲了瓶身三下，那小巧的玉瓶忽然在瓶身三分之二处延伸出了一寸针尖儿大的壶嘴。

这居然是一个酒壶！这小巧的机关，让黑衣少年在脑海中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本传记上的内容。大胤帝国幅员辽阔，而在它的西边，则有一个号称百国之国的混乱地带，那里没有律法，拳头就是一切，他们以黑为尊，虽然看似比较荒蛮，但却十分精通机关之术。

这精致的酒壶，必定就是那边的产物。青年用两指捏住壶纽，酒水就像是一场小雨一般，一滴一滴落进在酒杯里。那酒很奇特，是鲜红色的，就像鲜血一般，落进酒杯里，玉色的酒杯被衬的有一点殷红色渗出，煞是好看。

黑衣少年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绣上的流云似乎转动了一下，一个人影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咚。”尸体撞击着地面，也让那血红色的酒更艳了几分，青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喝酒是件大事，可不许有人打扰。”黑衣少年眯着眼，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的青年。青年不可置之，满满斟了一杯酒。

“我想这落樱城明日就该易主了。”

少年抬起头，那青年的眼神像利剑一般刺在他的身上，似乎想看出他所有的秘密。

黑衣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道：“在这方土地上活着确实很难。在下不擅饮酒，这条人命权当是我为那小乞丐支付的医药费了。”

望着黑衣少年离去的背影，青年摇摇头，哂笑了一声。

“这方土地上，想活着也简单。”

“先生，又是‘那群人’么？”青年满是疲惫。

一双苍老的手擒着一位妙龄少女：“公子，这是本月第三个了。”

“还是没有抓到活口么？”

“老奴无用。”

青年一个人站在窗口，房间又安静了下来。他想和那少年交个朋友，可终是没忍住窥探他的秘密。他总是要知道身边人所有的一切，朋友对于他终是有些奢侈了。

他终是一个人，这座城的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