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之曾是如此和善之人,却在这时用尽了毕生的仇恨。
以及她人性中从未释放的恶,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双目赤红,魂魄震颤。
她说:“许兰之,愿自堕厉鬼道,只求喜娘娘,替我报仇雪恨!我要让张家一家——不得好死!!!我要让她……让我那禽兽不如的恶婆婆,亲手杀死她的儿子!她的所有儿子!!!我要让张仲卿下地狱来陪我!!来与我合葬!!!我不甘心!!我恨!我恨!!!!”
神龛上的泥塑眼帘垂动,嘴角慢慢扬起。
一个空寂的声音回荡在庙宇中。
“收你信奉,如你所愿,尔今为厉鬼——杀尽——怨憎人——”
一道血红的刺目光影闪过,那之后的事情,许兰之,便再也记不得了。
然而杨觅清却已然清楚,之后便是鬼喜娘操纵厉鬼许兰之上身张夫人,将张家的人一个一个地杀害。
那具山顶上的红棺,之所以会挖出张仲卿,自然也是因为鬼喜娘完成了许兰之许下的夙愿——“让张仲卿与我合葬”。
并且,它还特意把那个棺材摆在了张仲卿和新婚妻子的宅基所在处,是为最怨毒的诅咒和报复。
至于张仲卿棺材里的花香,就是死前许兰之身上带着的香味。
棺材里怨气和香气都极为浓郁,正是因为许兰之的魂魄在里面与张仲卿同眠。
许兰之没有家人,按照风俗,这样的人死了,尸骨要火化,而非土葬。
所以她没有肉身,只能在鬼喜娘的合葬棺里,才能幻化出形。
当时杨觅清打开合葬棺,许兰之失去棺材庇护,魂魄飞散,暂时难聚。
所以才会出现“棺材未开怨气重,棺材开了怨气淡”这样的情况。
但当时在幻境中,为什么其她人旁边都有死尸做配偶,张仲卿身边却只有一只纸糊鬼新娘?
杨觅清略一思索,想清楚了此节:
鬼喜娘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那个纸新娘就是它给许兰之塑的“肉身”。
或者说是个载体,只有许兰之能与张仲卿合葬。
看来一切都已明了。
杨觅清看着幻境中柔弱无助的那个许兰之,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讲话永远硬邦邦的,所以沉默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许兰之站在茫茫的黑暗里,睁着她那双柔亮的圆眼睛。
杨觅清看着许兰之的眸子,忽然之间就很不忍心,想离开,不想再多瞧一眼,她正欲睁眼,离开这九沪结界。
许兰之忽然说话了。
“判官大人,我、我还有件事想讲与你听。”
杨觅清:“……说吧。”
许兰之忽然就低下头,捂着眼睛,哭了,她轻轻地说:“判官大人,我不知道我后来都做了些什么,但是,我……我是真的不想害死我的仲卿,我不想当个厉鬼的,我真的……”
“而且我没有偷梨子,我真的是张郎的妻子,这辈子,我也真的,我也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人。”
“真的没有想要害人,求求你,相信我。”
许兰之声音哽咽颤抖,支离破碎。
“兰之……没有……撒谎……”
没有撒谎。
这一生,几乎从未有人相信过我。
许兰之啜泣悲鸣着,杨觅清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地响起。她话不多,但是没有犹豫。
“我知道。”
许兰之瘦弱的身子一震。
杨觅清说:“兰之,我相信你。”
许兰之胡乱用手抹了眼泪,然而还是忍不住,最后掩着泪流满面的脸庞,低下头,朝黑暗中,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一礼。
杨觅清重新睁开眼睛。
她睁眼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然而结界中的时间,与现实中并不一样,她在里面待了很久,对于外面的人而言,却不过转瞬。
赵破奴和王恢还没有回来,张家几个活着的人还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此时的杨觅清忽然收了硫磺符,朝张老夫人说了句:“兰之,吾为你鸣冤,你睡吧。”
此时的张老夫人愣愣地睁着血红的眼睛,忽然就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很快杨觅清再次抬起头来,目光先是扫过张员外的脸,再落在幺子身上,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依旧很冷。
“我最后问一次。”她嘴皮子慢慢地碰着,一字一句,“你们,当真没有听出那个声音是谁吗?”
那张家幺子哆嗦着,两股战战,举头望向她爹。
此时张员外则眼神飘忽,过了一会儿,坚定道:“判官大人,我不……不认识。没,没听出!”
此时的杨觅清面若九尺霜冻,低声道:“骗子。”
杨觅清此刻压低下眉,怒气冲天,愈发显得杀气腾腾,居然比厉鬼还令人畏惧。
此时的张员外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杨觅清猛地将符咒符咒在地上空抽一贴,霎时间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碧叶横飞。
吓的张员外扑通一声摔了个瓷实。
“曼珠沙华花粉是你们家配出的吗?你大儿子是头婚吗?许兰之是谁?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你还要脸吗?!”
此时张员外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干巴巴地最后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的面色从苍白变得通红。
倒是一直缩在旁边的张家小女儿,听到“许兰之”三个字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小妹扑过来,跪在她娘亲面前,扒拉着那具昏迷的躯体:“许姐姐!许姐姐,这一切竟然是你吗?我知道你走的不甘心,但是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你放过咱们家吧……许姐姐……”
杨觅清俯身,握住流窜着金光的符咒,拿了根木棍挑起了张员外的脸。
因为这就是杨觅清的心理洁癖,她觉得恶心的人,根本不会用手去碰,一碰就起鸡皮疙瘩。
“老东西,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谁在对我说谎吗?”她森森冷冷的,盯着张员外的脸,从那双惊恐交加的眼珠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还是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那样的冰冷刻薄,像是覆着霜雪的刀刃。
可那又怎样。
她楼兰第一判官,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喜爱。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你可是王府的人,我是委托人,你怎能窃取我私事,我——”
杨觅清说:“那,我收手不管。你等死吧。”
“不!不不不!你不可以——”
“不可以?”杨觅清眯起眼睛,眼里流动的光泽很危险,“我不可以什么?”
“我是……你是……你……”
“老东西。”杨觅清摩挲着符咒,低沉道,“你信不信我今日就把你抽的皮开肉绽,筋骨寸断。”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那张员外再装蒜也装不下去了,他见杨觅清凶神恶煞,半点儿没有修道之人的心慈手软,不由地双腿发软。
他干脆面子也不要了,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哭嚎道:“判官大人,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开罪不起县令家的千金啊!我们、我们也寝食难安,日夜不宁啊,判官大人——”
张员外说着就要去摽杨觅清的腿。
此时杨觅清这人心头洁癖着实很重,眼见着张员外就要碰到自己,想也不想,击落,厌恶道:“莫挨老娘!”
“啊哇!”手背猛地被符咒抽中,即使没有灌入灵力,张员外依然痛的哭天抢地,嘴里嚷着,“没天理啊,判官大人打普通人啦!”
“你——!”
赵破奴扶着两个伤号进宅子时,就看到张员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指着杨觅清,嘴里叫嚷着:“判官大人有这么做事的?你们收了佣金,不,不保护委托人,还,还对其进行殴打,这当真,这当真——好不要脸啊!我、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大肆宣扬!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种……这种态度!让你们身败名裂,!”
杨觅清怒道:“混账东西?有钱又怎样?有钱便能颠倒黑白,便能恩将报吗?有钱便能为所欲为,背弃承诺吗?”
此时旁边的张家幺子怯怯道:“许兰之,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只轻轻打了她两下,赶了她出门,是她自己不要活,大雪天的也不找的地方躲着,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又没有杀人,你是判官大人你也不能这么胡乱怪罪人啊。”
他这番话说的尖刁至极,论律而言,张家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
杨觅清就算把他们扭送公堂,衙门也顶多责怪张家薄情寡信,却全然不能判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罪责。
“甩锅甩得够干净的。”
杨觅清握着符咒的手,因为怒气,在微微发着抖。
那张员外老奸巨猾,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
她先前还担心厉鬼没有除干净,杨觅清就会丢下她们不管,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凶巴巴的判官大人是王府派来的,既已收下佣金,派来诛邪的道士就必须完成所托。
这是海内皆知的事情。
杨觅清想通了这一节,她便没那么怕了。
此时捧着自己那被抽破了一小道口子的蹄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们张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既不杀人也没放火,那许兰之自己不想活,也能赖在我们头上?你、你要今日不把这厉鬼除干净了,回头我就告你们状去!哪有你们这样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还——”
然而话未说完,就见得杨觅清拿了自己的钱袋,眼睛不眨,怒丢在张员外面前:“老东西,王府收了你的,我今日尽数还你,至于告状,你想告便告吧!”
符咒光起。
张员外猝不及防,被打得吱哇乱叫,抱头鼠窜,慌乱间还拽过自己的小女儿来给自己挡柳藤。
不过,也亏得杨觅清平时抽人抽习惯了,符咒又与她心神合一,旋即收势,斜斜避开张家小女。
再一绕,照着张员外那张脸就横贴下去,霎时间血花四溅,惨叫惊天。
此刻张员外压根儿没料到杨觅清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之前的气势汹汹全化成了一泡烂泥,一边屁滚尿流地逃窜着,一边大喊着:“别!别!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我那都是胡话!是胡话!啊!判官大人饶命!哎哟求求您,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啊!判官大人慈悲,是我们张家的错!是我们张家的错!”
杨觅清哪里还听得进去,她气噎于胸,凤目狠戾。
符咒贴得刷刷刷漫天残影,把张员外打得满地痛滚,涕泗横流。
很快立在门口的赵破奴惊呆了:“…………”
他第一次瞧见杨觅清拿符咒贴普通百姓,而且毫不手软,那架势就跟抽牲口似的,那贴的,都快成虚影了。
然而这还得了?被委托人居然打了委托人,这事儿无论放在哪里,都足够令他声名扫地。
杨觅清脾气再烈,再是意气用事,也不至于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吧?
王恢也吓得脸色苍白,忙拽赵破奴道:“快,快去拦着觅清!”
赵破奴将仍在昏迷的张姚氏,也就是姚家千金交给王恢,上前去捉住杨觅清的手腕,惊急交加:“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杨觅清没好气,剑眉怒竖,喝道:“松开。”
“师父,你这可是犯罪的——”
“要你说?诫律我还能没你清楚?松开!”
赵破奴声音拔高了:“师父,那你还打?”
杨觅清根本懒得和她废话了,蓦然甩袖抽手,又是一击符咒,狠狠抽在张员外身上。
“师父!!”
杨觅清低声怒喝,眼中霜雪欺天:“滚开!”
此刻张员外一看,觉得赵破奴长的清秀可亲,定是个好人,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缩在赵破奴背后。
他拿手去拽赵破奴的衣角:仙君,你快劝劝你师父,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有错,就算有错就算有错也禁不住这样打啊……”
不过赵破奴一扭头,见到他满脸鼻涕眼泪,这厮毫无怜悯,反而大感恶心,“啊”了一声连忙闪开,嫌弃道:“别碰我。”
“……”那张员外一见这个靠不住,目光又转到了不远处正扶着张夫人在太师椅上坐下的王恢。
他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朝着王恢爬过去,一边爬一边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王将军,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我是真的知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帮我劝劝,我有错,我认罪……我……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打我了,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啊……撑不住哇……”
他哭得悲切,为了活命,自然也是十二万分的真诚,爬到王恢身边,伸手又去拽王恢的衣摆。
“……”王恢见他可怜的很,抬头对杨觅清道,“觅清,老人家既已知错,您就手下留情,放过——”
杨觅清道:“你给我让开。”
王恢:“……”
杨觅清厉声道:“还不让!?”
王恢吓得浑身一颤,让开了。
那符咒嗖的一声划破空气,朝着张员外当头劈来,张员外双手抱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那叫声太凄厉了。
王恢站在旁边,不由闪身又回来,硬生生地,替张员外挡住了。
突然刷的一声。
王恢闪的太急,杨觅清待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此刻,鲜血横飞,王恢身子正虚弱,挨了这一击,陡然跪坐在地,捂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厅内无人说话,只听到张员外的哽咽啜泣声。
王恢低头捂着脸颊,再抬首去望着杨觅清时,眼中满是恳切:“觅清,别再打了,您再这么打下去,背责任的是王府啊……”
赵破奴更是魂飞魄散,对王恢却是痴情的固执,这辈子,就暗自发誓要把人捧着揣着,好好护着。
可这还没几天,王恢又是重伤又是挨硫磺符,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也顾不得去跟杨觅清算账,忙到王恢身边,去查看脸上的伤口。
王恢轻声地:“破奴我不碍事儿……”
“恢哥哥,你让我看看。”
“没关系。”
王恢即使反抗着,捂着伤口的手还是被赵破奴拉了下来。
瞳孔猝然收拢。
一道深深的血痕恣意狰狞,皮肉外翻,鲜血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颈……
赵破奴的眼睛禁不住红了,咬着嘴唇瞪了半天,忽然扭头朝杨觅清怒喝道:“师父,你打够了吗?”
杨觅清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道歉也没有上前,笔直地杵在原处,
她手中仍握着并没有灌入任何灵力的符咒。
“……”
此时的赵破奴胸中似有无数怒气在疯狂攒动。
两师徒就那么互相盯着,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服软,赵破奴眼里渐渐爆出血丝。
两个人都还远远而立,中间似有不可填平的鸿沟深壑。
杨觅清的符咒,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张员外大大松了口气,跪在王恢面前不停顿地磕头:“谢谢仙君救了我张某人全家,谢谢,谢谢。”
然而,总是这样。
邪祟是她平的,但那顿毒辣柳藤,也确是她抽的。
杨觅清做干净了份内事也破干净了森严戒,最后好人是别人,她是恶人。
不过从来都是如此。
她性子不好,她认了。
也并无后悔。